人物》老師與壞學生 為蚊子館燒兩百萬的藝術家──姚瑞中

人物

藝術家多半渴望受到關注,但是姚瑞中卻在新書《海市蜃樓VI》發表的前幾天,一口氣解除了自己臉書上的近五千名好友,搞得眾人一頭霧水。這天,他卻一派輕鬆地說著,「因為我是一個創作者嘛,不可能每天都在那邊聽那些有的沒的,這樣我根本沒法好好工作啊……」

近八年來,大概每隔一兩年,各大媒體、民意代表、部會首長都會收到一本專門揭露台灣閒置空間(俗稱蚊子館)的書,是姚瑞中與師大、北藝大、北教大學生的共同創作──《海市蜃樓》系列,每每引起討論;隨著蚊子館一座座浮出檯面,不少官員被叮得滿頭包,連工程包商也是恨得牙癢癢。

於是,5月初姚瑞中才剛在臉書預告第六集即將問世,下方的留言就像癌細胞增生,充滿惡意又不可收拾,但,這些人顯然對他不夠了解,「然後我就把臉書上的文章都刪掉了,好朋友也全都解掉了,我也不想再看(臉書)了,……」幾天後,新書如期出版。

距離約定的下午兩點還有七分鐘,路上柏油早被烈陽給烤得焦亮,一會,有個人影從蒸騰熱氣裡走來,扭曲的輪廓宛如蜃景,好在,人影有聲,教我們確認來者是姚瑞中沒錯,「我剛剛從鄭麗君(文化部長)那回來,我把書當面拿給她,順便聊了一下。……我們書這兩天都寄出去了,給政府首長的。」

《海市蜃樓VI》於5月16日發表,隔天姚瑞中就飛往韓國演講,五天後才回台趕著寄送新書。我忍不住問:「這樣不會太手忙腳亂嗎,幹嘛不等回來再發表?」他給了一個早就想過的答案,新書之所以必須趕在5月20日前發表,是因為書中數據和政府手上的不同,有助於官方更新(又或者說被糾正)一年一度的施政報告。

出版《海市蜃樓》真正目的,只是想讓資訊對等

姚瑞中的工作室「幻影堂」就在行政院公共工程委員會附近,出《海市蜃樓》前兩本還沒太大感覺,從第三集開始,他三不五時就被找去開會或參加督導會議,這才發現住得近真好,可以隨時去去就回。

在這個被主人形容為「破破爛爛」的工作室中央,一張木製長桌爬滿了作畫的墨痕,兩旁書櫃頂著滿坑滿谷的資料夾,裡頭全是過去二十八年來大大小小展覽的宣傳單──足足有五六萬份之多。談到什麼文宣,只見他隨手一抽便是,一身蒐集、整理、記憶的功力令人看得瞠目結舌。

與刻板印象中的藝術家不同,畢業於美術系理論組的姚瑞中曾坦言,自己的創作很少仰賴天外飛來的靈感,多半是先做研究,再加以改造而成,也因此,他的作品背後往往會藏著更深一層的論述。以《海市蜃樓》來說,他八年間帶領著三百多名學生展開調查,前前後後揭露全台六百多個閒置或低度使用的公共設施,不少人會以為他是衝著「蚊子館」而來,其實不盡然。

「老實講,出這些書,檔案化或田野調查都不是我的最終目的,我主要是希望讓社會變得更透明化。因為極權政府控制人民的方式就是讓資訊不對等,可是在我們公民社會、自由民主社會,這種對稱比例應該要高一點,才有辦法推動革新,……不過話說回來,如果我是在中國做這計畫,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所以相對來講,這方面台灣還是比較進步的。」他說。

姚瑞中的工作室堆著五六萬份展覽文宣,儼然一座小型檔案庫。(攝影/黃威彬)

「姚老師」其實是憤青,恐嚇信、網軍留言都沒用

至於當初會挑上蚊子館開刀,恐怕跟他年輕時整天「混廢墟」脫不了干係。姚瑞中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好學生,大學時期總感覺上課內容太過古板,這讓他很苦悶。某一天,他在廁所裡蹲著,猛一抬頭看見了一行字──世界在外面等著我們,當下腦門就像炸開似的,「之後我就常常蹺課,騎著摩托車去北海岸,去那邊混廢墟、占領廢墟,在廢墟裡畫畫。……那時候還滿迷茫的,最後是廢墟治癒了我。」

「我把每一個廢墟都當成需要臨終關懷的老人看待,在他快要過世前,我們去看他,幫他拍拍照,然後問他一些過去的故事,再把它整理出來,不然他很快就會被人忘記。……你看,第一集(海市蜃樓)裡面的廢墟有多少被剷除了,因為拆掉比活化更快嘛,所以,如果當初沒留下紀錄,以後的人就不會知道它曾經存在過。」他也強調,自己並非只沉迷於廢墟的美感,一直以來都希望能挖掘背後權力運作的痕跡,但《海市蜃樓》的調查成員多為大學生,為了安全起見,不得不點到為止。

談到「安全」兩個字,他當下搬出一疊厚厚的文件,裡面有來自總統府、行政院、各級政府機關的公文,或感謝或說明或反駁的,另外還有一些匿名信件,「每次出書,很多單位都會來信說明,裡面也有措詞強硬的,先把我罵一頓,然後要我去跟他們道歉。甚至有一封不知道是誰寄來的恐嚇函,裡面寫著什麼教我絕子絕孫,什麼會被強姦,……」即便如此,《海市蜃樓》還是一路出到了第六本。

就如同在姚瑞中臉書集結的網軍一般,那些來向他施壓的單位,無論已知或未知的人物,恐怕都被他為人師表的身分給誤導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文弱的乖乖牌,很多時候更像所謂的「憤青」。在解嚴不久的1990年代,為了批判台灣的「本土化運動」,他曾經冒著寒風與異樣眼光,在過去六大外來政權的登陸地裸身學狗撒尿,宣稱完成《本土佔領行動》;又或者將自己塗得漆黑,化作蔣中正的《歷史幽魂》在慈湖公園裡踢正步,目的在直戳每個人面對未來不確定性時的心魔。

《本土佔領行動 》裡,姚瑞中前進國民政府登陸地點──基隆港,裸身學狗撒尿。(圖片來源/姚瑞中提供)

壞學生才敢出猛書,「全自費」燒兩百多萬

仔細端詳坐在眼前的「姚老師」,多數時間裡喜怒難辨,那語調平到足以把學生的雙眼拉成一條線,言辭拘謹又溫文,實在很難與他過去的種種「豐功偉業」連結。若真要說有些什麼端倪,大概就屬他的發語詞了吧──遇到不吐不快的問題,他習慣先「呃……」個幾秒,接著一聲短促的「嘖!」憤青一秒上身。

「以前像我們這種只會畫畫的小朋友,體育也不是很好,那就是壞學生了,要被打入所謂的放牛班。可是,我們又不壞啊,只是喜歡畫圖而已,所以就變得很自閉,不太想講話,都躲在一旁畫畫,老師都覺得我們沒救了、去死死好了,……因為那個年代崇尚升學主義,我們不是大家眼中的好學生,就算再有才華也沒用。可是,台灣當代藝術家大部分都是以前被認定的壞學生,所以今天才會搞出這麼猛的書(海市蜃樓)來,這種事好學生比較不敢去做。」就在某個一個「嘖」聲之後,姚瑞中這麼說。

由於好學生講求規矩與方圓,凡事「有度」,壞學生只好做著旁人看來蝕本的生意。光是自費出版《海市蜃樓》系列就燒掉他兩百多萬,年初他還掏了四十萬出版一本與二十一位攝影家深度對話的《攝影訪談輯一》,說是想替台灣的攝影發展脈絡留下第一手資料;甚至,早年為了推廣裝置藝術,他曾用一年半時間寫下一本多達四十六萬字的《臺灣裝置藝術》,卻因為擔心出版社的定價一千兩百元太貴,足足貼了二十八萬元給對方,才順利將初版定價降至六百五十元,最後自己一毛都沒賺到。

花錢速度奇快卻總能如願,被問起哪來那麼多錢做這些「興趣的」,原本說話與身旁老貓「摩卡」一般慵懶的他,聲音像是躬了起來,「我畫畫,賣畫。因為我本來就是藝術家嘛,是正當行業。而且,像我出版《海市蜃樓》系列,也不跟政府申請任何補助的,完全沒有喔。」訪談中,每每說到自己想做的事很花錢,他便會蹦出一句,「我現在要趕快開始畫畫,不然又沒錢了,……」

問他幹嘛那麼辛苦?他不假思索說,藝術家生活清苦一點未必不好,「像我們小時候都很苦、很窮,又剛好遇上台灣轉型的年代,從威權到民主,所以對社會有滿多看法,不過以前沒有能力,連自己都養不活。一直到2007年好不容易才可以生存,也過了三年安逸的生活,但是,我總覺得只當一個商業藝術家沒什麼意思,自己還是想對社會有一些……反正我以前也很清苦嘛,那些錢就像過路財神,還不如花在更有意義的事情上。」

姚瑞中自費出版《海市蜃樓》系列,前前後後已燒掉兩百多萬。圖左為22歲的老貓「摩卡」。(攝影/黃威彬)

當初惡搞傳統水墨,竟自成一派「偽山水」

事實上,今天的老師、昔日的憤青,曾經也是靠著打工度日的慘綠青年。「在最早的二十年,我都在打工,到處接一些幫人拍照的零工啊,不然就是寫稿之類的,……」姚瑞中回憶,他的創作生涯在2007年一次蘇格蘭駐村經驗後才發生轉變,「我本來最早也是要去拍那邊的廢墟,計畫都提好了,可是我到那邊才發現……哪來的廢墟啊,根本全是自然風光,就只有草跟牛,那古堡也不算廢墟呀。」

「但人都去了,就算找不到廢墟,也總要給一個交代嘛,所以我就拿著原子筆,整天在想自己要畫什麼。」他說,因為當地放眼望去全是丘壑,在一片寂靜中又想起了從小父親最愛的水墨畫,最後決定要「臨摹」自己最欣賞的古代山水畫家吳彬的畫,「我上網印下範本,就開始照著亂畫、亂改,中間還請學生寄金箔來,跟我太太兩個人沒事就一直貼,想說反正亂搞就對了,然後畫得也挺開心。」沒想到,駐村三個月所創作的三十二張仿水墨畫作竟賣了四百多萬,「從那之後,我才開始真正賣畫。」

「其實我一開始只是想開水墨畫一個玩笑而已,是要惡搞它們,沒想到結果竟然莫名其妙搞出一個名堂。」他說,自己的畫作在內容、技巧上,全與傳統水墨派反其道而行,「他們用煙墨,但我偏偏用印度墨。他們用宣紙或絹,我就用印度手工紙。他們的印章要自己篆刻,我用鋼印。還有,傳統水墨一定要留白,那我就貼滿金箔。……我的畫作裡沒有古人,都穿現代衣服,或許還在使用科技產品。總之,他們的規矩,我全部朝著反方向走就對了。」

姚瑞中口中的「惡搞」或許是誇張了些,但那種隨興的調調可一點不假。工作室一隅躺著四張布滿線條的畫作,只見他隨手一丟,四連畫在地上攤成了《千巖萬壑》,此時,摩卡走了過來,一屁股就坐在最左邊那張,我彷彿看見了畫家與老貓的日常,「我畫的時候,牠都會在旁邊煩我,這個還沒畫完,我晚上會把它完成,到時候再染色、貼金箔,……對了,我已經不再臨摹古代畫作了,像這些山水,都是自己畫的。」

最怕死於安逸,藝術家不足為外人道的煩惱

藝術家總是生於憂患,最怕死於安逸。在最困苦的那段時間,姚瑞中手裡的畫筆終於磨成利劍,從此作畫頻率也跟著變高,這讓我不禁俗氣地問:「是因為CP值比較高的關係?」他當下拿起手機,翻了幾張照片,「因為我現在有小孩啦,一個九歲,一個六歲,她們……很可愛的啊,所以我最近十年晚上都不出門了,在家反正也沒事嘛,就一直畫。」

那風格以後就定了嗎?這問題對藝術家而言,就像被人冷不防刺了一下,他趕緊說:「不一定耶,可能還會改喔,像我最近在做一批版畫,有改喔。因為畫久我也覺得無聊,我也會改,……但它們都是有連貫性的,其實,一個風格的發展滿難的,你懂我意思嗎,沒有十年磨一把劍,也不太容易出來。」

又好比6月2日甫獲台新藝術獎的《巨神連線》,他用黑白畫面捕捉全台各地大佛背後的萬眾慾力,再成力作,但如今,他已轉換心境,帶著研究所同學四處走訪宮廟寺院,打算再出一本暫名為《台灣大神》的指南書,「我不想跟之前一樣,就去買了拍立得跟好幾萬塊的底片,……我想把地獄拍得像天堂,把天堂拍得像地獄,有點像佛系青年,神像帶點小清新的感覺。」

正因為創作的過程孤獨,甘苦多半不足為外人道,所以一談起那些想著一步登天的學生,他活脫脫成了一尊怒目金剛,「之前在加退選的時候,有一個學生來問『聽說你畫賣得很好,我上你的課可不可以賺到很多錢?』我那時心裡就想:『你去食屎好矣!他媽的,我以前這樣子苦過來的,你以為上完我的課就可以賺大錢囉。』後來我跟他說不可能,哪那麼簡單,他想一想就不選了,跑去選別的老師。」

姚瑞中以黑白手法拍攝大佛的《巨神連線》甫獲大獎,他預告新作風格將大改。(圖片來源/姚瑞中提供)

對教育感到失望,想把時間留給自己

「我在北藝大就只教到今年六月了,……」訪談尾聲,才嘲笑摩卡「快成仙」的他突然苦笑起來,說自己去年10月心臟裝了支架,怕時間不多,所以想把以後的時間留給自己,把心裡想做的事情做一做,「因為現在教書也有點浪費時間,我還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比較好。」

是對教育失望嗎?這一題讓現場靜默了快二十秒,正當我想轉移話題時,他開口了,「多少有一點吧,主要是我都碰到一些假文青啦,他們都認為自己反社會,是在批判,覺得我們是既得利益者、分配資源者,甚至是剝削者。還有學生說,去拍那些閒置空間,做成《海市蜃樓》是在幫我做作品,我從頭到尾都說那是共同創作,展覽也都會掛學生的名字啊,而且申請研究所也有幫助,但還是有人會去計較這個,唉……」

雖然抱怨著現在學生對老師愛理不理,說話也沒什麼禮貌,但既然從小反骨,姚瑞中評價學生的方式也很有自己的風格,「像我之前有一堂行為觀念藝術的課,有個同學只來第一堂,然後整個學期就消失了,等到學期快結束,他在學校開了一個展,我進去他也不甩我,只是互相看了一下。最後我也給他過,因為他還是有在做行為藝術嘛,……我教學的終極目的就是培養藝術家,像他那種就是一定會成為藝術家的人。」

說起年輕藝術家的處境,他想起了當年的作品〈孤寂之外無它〉,以及自己,「那幅畫裡面,是一個小丑在表演吞劍,那把劍從屁眼刺了出來,可是最前端卻有著倒勾,就變成一種無法拔出,又無法出聲的處境,其實跟藝術家很像。台灣的展覽都不收錢,通常觀眾看完就走了,只剩下藝術家還在那撐著,到現在的年輕藝術家還是一樣啊,就好像一種輪迴,你說是藝術家必經之途也好,自虐也罷,……嘖,可是其他行業也一樣辛苦吧。」

「但我已經脫離那種狀態了啦,現在的生活就是一個人畫畫,偶爾去拍拍照什麼的,很簡單。蚊子館(出新書)是因為去年被氣到了(行政院通過前瞻基礎建設計畫),不然我也不想做,那個真的很累。」離開幻影堂時,夕陽已然西下,他指著餘暉,像在預告什麼似的,「工程會就在那棟,我開會走過去,一下就到了。」

姚瑞中認為他早年作品〈孤寂之外無它〉最貼近年輕藝術家的處境。(圖片來源/姚瑞中提供)
〈老姚推背圖〉是當年姚瑞中在蘇格蘭的三十二幅畫作之一。(圖片來源/姚瑞中提供)
幻影堂裡,女兒陪著姚瑞中作畫。(圖片來源/姚瑞中提供)
姚瑞中的作品「黃金山水」目前正於東區藝廊(前正義國宅外牆)展出。(攝影/黃威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