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進福島》「遮」就能視而不見?8年來他們用自己的身體紀錄核災真相

日本311地震八週年

8年來,第六度到福島,也結交了一些日本民間的朋友,福島核災的「八年抗戰」,我發現兩個字可以涵蓋這八年來日本朋友的心境。

一個字是「絆(haulted),很多人都覊絆在八年前地震與核災中,而且可能終其一身都在陰影中。

另一個字是「遮(Covered)」,遮這字出現在裝核廢料的黑色太空包上,裡面是新的乾淨的土,用來混到或蓋在污染的土地下,試圖降低可偵測到的輻射劑量,掩蓋污染,因為每數十年到數萬年減半的核災污染並未解決、消除,只是掩飾起來。

滿坑滿谷的輻射核廢料無法清除怎麼辦?消除輻射的「遮」字訣。印有「遮」的太空包中是乾淨的泥土,日本政府用來稀釋、掩蓋受輻射污染的土地,讓檢測儀器只能測到較低的輻射值,但是輻射並未真的消失。

多次到福島都是檢測輻射為主,因為語言不通,難以有更進一步的觀察了解,總有隔靴搔癢之感,這次拜託竹林舍副理事長青木一政,找福島在地的居民,訪問他們這8年來的經歷。

青木找了多位當地的居民,其中兩位長期在當地駐守、監測輻射的居民,最具代表性。一位是在住飯館村75歲的伊藤延由先生,一位是居住南相馬63歲的小澤洋一先生,雖然短暫的訪問,但這8年來的經歷讓我難以忘懷。

伊藤延由–活動的人體監測站

伊藤延由給我的第一印象,身形頎長,動作利索,身著一般工人的灰藍色工作服,身上佩戴了2枚輻射偵檢器,一個是即時輻射劑量器,一台是累積劑量器,看起來是一位專業人士。

望之五十多歲的伊藤告訴我,他是1943年出生的,我嚇了一跳,他可以當成「輻射有益健康」的活廣告(這是我開玩笑的話)。聽了他的經歷,我更為動容。

8年來伊藤延由的胸前永遠掛著兩個輻射偵測器,並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要了解他生活週遭的輻射有多嚴重。1962年他入社的公司正是供應福島第一核電廠緊急柴油發電機的公司。

1962年福島第一核電廠(簡稱F1)建廠的時候,伊藤剛畢業入社新潟鐵工,正是供應F1緊急柴油發電機的公司,所以當年他駐廠參與興建1F的工程師,原本是長野縣人的伊藤,1F對他有特別的意義。

而2011年日本東北大震造成核災的主要因素,正是他所安裝的柴油發電機泡了海水而失效,F1先是地震跳機,接著外來電源中斷,緊急柴油發電機也無法供電,眼睜睜看著運轉中的1、2、3號機組爐心熔毀,專家學者個個束手無策,成為人類史上最嚴重的核災。

伊藤一開始就說他這8年來沒有離開過飯館村,很抱歉當年他參與蓋的柴油機成為1F肇禍的起因。當然這是當年設計錯誤,把緊急柴油機放在靠海的一邊,又沒有防水設計,海嘯第一個就淹掉了救命的緊急柴油發電機,這和製造工程師沒有關係。但是伊藤心中還是充滿了愧疚。

2010年伊藤退休,接到飯館村農業學校的聘請去擔任經理,他欣然接受,去經營50多公頃的農田管理和教育訓練工作,他認識農民,熟知當地的情況。沒想到311讓他的退休夢碎。

311讓他的退休夢碎

因為飯館村離福島核一廠35公里,當時地震時,沒有房舍震壞,因為當地地質穩固,沒想到竟被相中,未來將成為廢核燃料的永久貯存場預定地。

在2011年3月11日核災初期,飯館村房屋健全,又有水源,成為F1鄰近地區災民的避難所,沒想到3月14日飯館村下雪,帶來了大量輻射塵,空間劑量高達44.7微西弗,相當正常背景的1千倍,換句話說,在飯館村住一年,相當吸也1千年的輻射量,從此之後,伊藤的劑量佩章就不離身,一直到今天。

工程師出身的伊藤仔細認真,又有嚴謹的技術背景,做起事來有條不紊。

3月6日我訪問他時,他很認真的準備了一份70頁的簡報,用2個小時詳細說明他9年來的經歷,2010年他很高興的成為飯館村農民見習的經理,歡喜的帶領學員耕作、收穫,養蜂、採蜜,甚至還打到野豬,大家分食野豬肉。

但快樂的時光非常短暫,2011年就趕上了大地震、海嘯,他還慶幸飯館村離核電廠很遠(35公里),而且沒有房舍受損,但沒有想到3月14日下了場雪,飯館村竟成為福島最嚴重的輻射污染區之一,還有地方至今都是無法居住的區域。

伊藤延由在2010年退休,在飯館村的農業研修所當經理,沒想到發生核災,此後就獨自留在飯館村,每天採樣監測輻射變化。

伊藤用自己的身體當成「生物指標」,他把自己尿液樣品送到竹林舍檢測,他十分注意自己的飲食,體內的銫-137含量比一般人高,但在飯館村村民還算是低的,2017年5月24日他買了當地的蕈菇食用,後來有些不舒服,檢查全身輻射劑量,竟比原來高出了十幾倍。

他用肉身對抗官方數據

這件事他調查發現,是餐廳使用野生蕈菇造成的(飯館村原來是生產高級松茸等菇類的產地)。他想向媒體揭露,福島當地的報紙都不報導,後來還是NHK報導了這則新聞,提醒大家要注意野生的蕈菇類千萬不可採集、販賣。

從福島核災發生以來,伊藤開始懷疑政府的宣傳「是真的嗎?」日本政府、學者專家(御用學者)一再保證已經除污了,輻射劑量很低,安全了,大家可以安心回家,但事實並非如此。

伊藤每天都採樣本檢測,各種農作物、野生蔬果菇類等,他發現輻射濃度時高時低,雖然土壤被換了好幾次,輻射已經降低了,但是空氣中環境背景的劑量比土壤還高,這代表整體的環境還是充滿了輻射,並不能讓人民真正安心。

伊藤就一個人住在山中,每天收集樣品,自己也有檢測設備,同時也幫竹林舍收集樣品,由竹林舍做更精密的檢測,發掘輻射污染的真相。

小澤洋一 – 田野山林中的黃背心

小澤洋一,1956年生,世居南相馬(福島第一核電廠北方22公里),原來經營加油站和家政服務,原來對核電廠沒有什麼惡感,直到311之後,在3月14日他聽到1F的3號機爆炸聲,像是氣爆,他嚇了一跳,沒想到20多公里外的核電廠爆炸會影響到他家。

接下來南相馬的輻射飆高,他和家人決定往北邊撤退,他的太太還想上班,到了辦公室,發現她的老闆舉家都跑了,所以決定先搬到仙台。

離開時,他想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再看到自己的故鄉。接下來的發展讓他更吃驚,他在逃離南相馬後不到一個月,又回家,這時候南相馬已經下達撤離令,只是規定離核電廠20公里半徑內的家戶才能撤離,而他家在22公里,竟然不需撤離,這種決定讓他非常吃驚,為什麼才差2公里,但命運竟如此不同。

小澤和他的鄰居朋友開始組織起來,先是針對2公里撤離的決定對上了南相馬市長櫻井勝延,福島核災成了他的人生轉捩點,他和家人全力動員,希望能夠找回公道。

2013年福島縣政府決定要提高福島居民的年輻射劑量限值到每年20毫西弗,國際原子能總署和國際輻防協會建議的一般人每年累積劑量是1毫西弗,福島原來年累積劑量才0.4毫西弗,為什麼福島政府要把限值提高?小澤集結了福島和週圍縣市的人成立「週邊環境監測計劃(ふくいち周辺環境放射線モニタリング・プロジェクト),並進行「撤回20微西弗訴訟」。

他怒告政府,因核電廠工人與小孩、孕婦採用相同年輻射劑量限值

國際輻射標準是基於多年來多方論證承認「低劑量輻射無最低安全限值」的假說,所以再低放射線的曝露都有致癌風險。20毫西弗在國際標準上,是給核電廠工人,或是醫療放射線工作人員曝露的工業安全允許標準,福島縣把工業安全標準應用到一般民眾身上,是非常不符合情理的。

因為工作人員是有償工作的成年人,一天工作8小時,從業人員要接受輻防訓練,並有適合的防護工作,以及佩帶輻射劑量計,有健康保險,且如果年劑量超過20毫相弗就要離開輻射工作崗位,而且公司還要給付薪水。

國際輻防原則第一條是「正當性(Justification)」,如果是利大於弊(如薪水、保險、防護等經濟補償,讓受曝者認為利大於弊),而且是受曝者自願接受的輻射曝露。

但一般人沒有薪水,沒有訓練,沒有保險,一天24小時都曝露在超過原背景輻射劑量的環境中,就完全不符合「正常性」。

更嚴重的是,不論嬰兒、小孩、孕婦等高輻射風險族群也「一視同仁」,這是從來都沒有的。

小澤對於政府這樣的決策很生氣,他說以前大家都認為蘇聯是落後專制不民主的國家,車諾比核災後,80公里範圍的地區成為無人區,而日本是進步民主的國家,竟然會要求人民回到輻射劑量超高的原居地居住,解決方法竟是提高輻射曝露的標準,讓婦孺曝露在高風險輻射中。

為了證明福島還在高輻射情況,小澤和朋友們在日本高木仁三郎基金會贊助下,買了兩台輻射偵器器,到輻射污染區採取土壤樣品,進行檢測,他們在採樣時都穿著「黃背心」,儼然是福島的「黃背心運動」。
這張輻射污染地圖是小澤洋一用生命換來的,因為要趕著測定發表2017年上半年的報告,小澤在山林中採樣時中風,幸而即時向醫,現在大致復元。

2018年年初,小澤在野外採樣時忽然講話很奇怪,無法清楚發聲,他的同伴就帶他去醫院檢查,發現中風了。因為小澤長期大量工作,一方面要管理生意,更大的時間精力投入大量的輻射檢測,和政府訴訟的工作,所以積勞成疾中風,幸而及時送醫治療,現在已經大致復元,然而小澤並沒有停下來,反而更拚,就怕沒時間把事做好。

小澤和同伴們很驕傲的說,我們是每250x250公尺的面積作為1個樣本區間,政府是1x1公里,我們比政府還要精密16倍。

我問小澤6年來他們測了多少樣品,小澤說,1天要測30個以上的樣品,應該有近十萬個了。

小澤洋一(左二)即使中風,還是努力監測福島重災區的輻射,浪江町土壤污染地圖,只是他和伙伴們的工作成工之一。

這實在是需要有驚人的毅力與意志力才能完成的工作,我看了他們的年度財務報告,一年經費不到1百萬日圓,其中20萬還是支付撤回20毫西弗訴訟費的,還有十幾萬的設備保養校正費用,二十多名志工等於是無償貢獻。

3月7日晚上,在小澤的邀請下,參加了他們的「撤回20毫西弗訴訟」的會議,竹林舍青木一政和他們討論如何利用過去幾年尿液檢測結果,配合他們的細部土壤檢測結果來反擊政府和御用學者們的論點,以及法庭的攻防。

居民大量的實地檢測數據和報告,是他們還擊政府不當提高輻射劑量的重拳,因為環境輻射與尿液有關連性,而且甲狀腺癌的比例也逐年提高,更重要的是,政府公布的環境輻射降低了,但還有大面積的土地有超過2百萬貝克的輻射出現,更何況1F的3座機組還在洩漏。

這一代人享用核電,把核廢料、核災留給下一代...

會後小澤和青木要我和在場的人士講講話,我早就發現,現場的30幾人個個白髮蒼蒼,都是六、七十歲以上的老人,相對我還算是年輕的。

我說,我們這一代享用了核電,現在發現核災和核廢料要遺留給子子孫孫,在生命最後幾年,我們一定要想盡辦法把公義還給子孫,我們這代造成的問題,不要再遺留下去,就算遺留下去,也要努力抗爭下去,就算不成功,給子孫一個交待。

而我更擔心的是,台灣可能就是下一個福島,因為台灣的核電廠老朽,台電比東京電力的管理還糟,而台灣人民卻忘了福島,無知的相信「以核養綠」的謊言,還要延役、重啟核電廠,或許台灣發生核災,會給全世界帶來更大的警惕,當然,我們沒有人希望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