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厝分校遷校事件全記錄 掀開石化廠緊鄰學校的風險


2016年8月22日起長達兩周的雲林縣麥寮鄉「許厝分校遷校事件」,在衛生福利部承諾重驗學童尿液、家長同意從9月5日起讓分校學童暫時遷到橋頭本校上課後暫時告一段落。

另一方面,過程中諸多爭議的調查正要展開,第一項是環保署進行為期一個月的六輕駐廠稽查。這項稽查能否釐清六輕汙染排放、與學童尿液中硫代二乙酸(TdGA)濃度偏高的相關性,還有待觀察。

比較關鍵的是衛福部依許厝分校家長要求,從9月2日起由成功大學教授李俊璋主持重驗學童尿液,為期三個月、每月一次。李俊璋長期接受六輕委託執行健康風險評估案,環保團體質疑他沒有利益迴避。而這項檢驗結果可能對遷校事件產生變數。

這件事最令人好奇的是家長的態度,按理說政府基於風險預防原則要保護自己的小孩,家長應該歡迎才對,沒想到卻反而要求明確證據而反對,甚至大動作北上行政院抗議訴求「拒絕遷校」。究竟家長是怎麼想的?

本文整理這兩周的事件始末,探討事件中行政院決策的妥適性,以及六輕與在地居民的複雜關係。這是台灣石化廠附近學童疑似受到汙染排放影響,政府採取預防措施遷校的首例,未來將成為相關事件的指標案例。

1964年在中興村(許厝寮)口設立的許厝分校,如今已廢棄。(攝影/朱淑娟)

橋頭國小許厝分校

雲林縣麥寮鄉橋頭國小創立於1926年,1964年另在中興村(許厝寮)口設立許厝分校,分校距離橋頭本校約3公里。許厝分校面積只有0.03公頃,校地非常小,活動空間不足,早期學童唸到小四後就要回本校上課。

中興村前村長許春生說:「多年來家長一直爭取遷校,但土地難找,剛好縣府的造鎮計畫有一個8公頃的文教用地,才用那個名義去申請。但政府沒有經費,就拜託台塑出一點,好不容易2013年7月促成了遷校。」

新的校址位於麥寮長庚醫院旁,距離六輕只有900公尺,面積3.4公頃,比橋頭本校2.2公頃還大,而分校只有62位學童、8位教師,設備新、活動空間相當大。許厝分校位於154縣道邊,這條路直通六輕大門,交通繁忙,基於安全考量,由六輕出兩部遊覽車,每天在村口接送學童上下學。

許春生說:「我們學校老師認真、學生優秀,舞獅全國第二名、太鼓全國第一名,大家對學校都很有感情,突然要把學生拆散都很無奈。」

橋頭國小許厝分校學童因汙染疑雲,三年內已三度遷校。(攝影/朱淑娟)

研究發現許厝分校學童VCM暴露高 

六輕在麥寮設廠多年,但政府一直未對當地居民做過完整的健康風險評估或流行病學調查。2013年民進黨雲林縣選區立委劉建國在立法院質詢,要求國家衛生研究院應進行「西部沿海工業區環境汙染及健康風險評估研究」。

國衛院得知許厝分校將於2013年9月,遷到距離六輕一公里內且鄰近氯乙烯廠(VCM)的新校,學童可能因此增加暴露風險,決議與台大公衛學院教授詹長權合作,以學童尿液中硫代二乙酸(TdGA)濃度來評估六輕對附近學童體內VCM的暴露情形,並評估學童肝臟功能等健康狀況。 

VCM被美國聯邦環保署及國際癌症總署列為已知的人體致癌物,急性(短期)暴露會造成中樞神經系統影響,慢性(長期)暴露會造成肝臟損傷、增加罹患肝癌風險。VCM進入人體內由肝臟代謝,代謝產物主要是TdGA。

不過,TdGA濃度與VCM暴露並非呈線性關係、且非唯一的影響因子,與環境中接觸塑膠類產品或飲用水等暴露途徑也有關聯。

這是一個為期三年的研究。第一年(2013.10~2014.8)研究麥寮五所小學,結果顯示許厝分校學童尿液中TdGA濃度高於其他四校學童。

另一個發現是,學童上課期間尿液中TdGA濃度較高、不上課時較低,可見在學校跟在家裏的暴露狀況不同,推論學童在校上課期間可能受到VCM、PVC或其他揮發性有機物的暴露導致尿液中有TdGA。

這份報告於2014年7月發表後讓社會很震驚,基於保護兒童,中央及地方決議採取預防措施,2014年9月新學期開始將學童遷到橋頭本校上課。

遷校後這項研究繼續進行,2014年秋季、2015年春季的檢測結果,發現許厝分校學童尿中TdGA濃度已下降到與橋頭本校學童差不多。反而是豐安國小學童最高,其次麥寮國小、許厝+橋頭國小、最低是崙豐國小。

不過,這份報告中也提到以下幾個研究限制:

一、收案期間沒有進行空氣採樣,無法認定學童尿液中TdGA的確切來源。

二、各學校學童尿液並沒有在同一天搜集完成。

三、做5所學校比較是在秋、春採樣,但做許厝分校重覆採様是秋、夏。

四、並沒有做飲食問卷來排除容器或食物中的影響。

五、無法排除飲水中可能的暴露來源。

教育部、環保署、衛福部三位部長舉行記者會重申遷校決心。(攝影/朱淑娟)

這些研究限制在當時的審查會時就有學者提到,但接下來兩年並未看到國衛院做補強研究,以致於成為日後被質疑報告正確性的致命點。遷校一年後的2015年9月家長就以報告未完成、因果無定論要求學童再遷回許厝分校。

就連520上台的環保署長李應元,於7月22日在許厝國小舉行的說明會中也主動提到這些研究限制。而當8月22日行政院決議許厝分校學童再度遷離時,台塑公司發出的新聞稿就提到李應元這段談話,以此質疑報告的正確性,並強調學童尿液中TdGA高濃度與VCM廠無直接相關。

詹長權請命,行政院火速批准遷校

這次促成遷校的導火線是8月16日行政院長林全與民間的一場座談會,當天詹長權為許厝分校學童請命:「台塑六輕有一個不該蓋在那裏的橋頭國小許厝分校,我做了兩年多的研究發現那裏有一級致癌物,副總統,環保署長、很多大官都去了,從鄉長、縣長、到總統都同一個黨,不到70個小孩的事幾百個大人都解決不了,如何相信民進黨有改革的可能?」

他的重話在之後幾天迅速發酵,行政院態度也轉為積極。接著詹長權與多位醫生於8月22日上午10點在立法院舉行記者會再度向行政院喊話:「那個地方(許厝分校)有多重汙染源,最好不要再去唸了。站在公共衛生的角度只有兩個建議,不該蓋學校的地方就離開,請搶救這些學童。」

衛福部國民健康署則搶先在9點舉行記者會建議許厝分校應遷校,緊接著行政院宣布將許厝國小遷到距離六輕10公里外、崙背鄉的豐榮國小。消息傳出後各界肯定,沒想到反對的卻是家長,這也是過去處理環境公害事件從未出現的狀況。「難道家長不擔心學童健康嗎?」這是許多人不解的原因。

8月22日詹長權與多位醫生舉行記者會,呼籲讓許厝分校遷校。(攝影/朱淑娟)

匆促遷校,家長反對 

依常理判斷,事涉小孩健康,即使還沒釐清汙染原因,家長應該會歡迎政府以最高標準採取風險預防措施,因為證據確立很難在短期內完成。而家長提出的問題卻很理性,例如質疑小孩8小時在校、16小時在家,遷校不能解決問題。還提到TdGA來源眾多,環保署應做大氣檢測確認因果等等。

不過從種種跡象顯示,六輕在地多年與居民已形成複雜的關係,無法用常理去理解家長對這件事的反映。走進中興村許厝寮福興宮,看到廟前一個修建牌上刻了台塑捐款100萬元的字樣,也出現「興利除弊六輕造陸創奇蹟」的題字。看得出來台塑在這裏的敦親睦鄰工作做得不錯。

但如果以此就說家長因為與六輕有複雜的共生關係,而說家長不顧小孩健康也不公平,事情絕對不是這麼簡單的一切為二。

村民張冬興說:「大家都說我們一年領7200元,當乞丐一天也不只20元,我是做六輕的下包工作沒錯,不然政府要養我嗎?政府要給我們一個公道,不能只聽學者的片面之辭,我們不可能利用孩子去抗爭,看上面怎麼做對孩子最好,再下去大家都累,我們也要尊嚴。」

而行政院這個遷校決議做得相當匆促,開學前一周火速裁示遷校,雲林縣長李進勇也才緊急補助豐榮國小做安置學童準備,急到事前未與家長溝通、而且一遷就遷到10公里外隔壁鄉的學校,更引爆家長的不滿情緒。當天家長發出的新聞稿就多次強調「未與地方討論就做出遷校決策」。

後來行政院果然讓步,讓學生改遷到距離分校約4公里的橋頭本校。以實測距離來看,中興村位於許厝分校與橋頭本校之間,學童改遷到橋頭本校只比到許厝分校遠一點點,還比較能接受。2014年9月許厝分校學童曾遷到橋頭本校,6班擠在4間教室裏,這學期橋頭本校少了兩班,剛好多出兩間教室,總共六間給許厝分校60位學生使用,一個年級一班剛剛好。

不過家長還是反對遷校,8月30日當地民代、家長數百人北上行政院陳情,麥寮鄉13村有12位村長到,還有縣議員林深等人,許厝分校五育績優獎助基金會主委許芳餘說:「我們來行政院陳情,主要訴求是,在沒有釐清汙染源之前,希望學生繼續留在分校就讀,請尊重孩子的受教權。」

當天已經做阿嬤的居民丁品方也來了,她說:「當初說可以蓋學校,為什麼現在不給學生唸?地是政府找的,汙染要從源頭阻止,把學生遷來遷去這對我們公平嗎?沒有感受到政府的好意,只是給我們打擾。」 

雙方僵持不下,眼看8月29日就要開學了。當天許厝分校老師都奉令到橋頭本校報到,分校教室也關閉。而家長則另有對策,在校門內的廣場搭了六個帳篷,帳篷上還貼上班級號碼,以表明不遷校的決心。

當天下午行政院也大動作回應,環保署、衛福部、教育部三位部長罕見地聯合舉行記者會重申立場。衛福部長林奏延說:「我們也知道VCM並非唯一的影響,目前也看不出健康上的臨床效應,但資料顯示對發育中的孩子仍有健康疑慮,因此做出暫時性安置措施。」教育部長潘文忠則向家長喊話:「家長不能侵犯孩子的受教權,也不能剝奪孩子的健康」。

橋頭本校今年空出6間學校,讓許厝分校學生暫時遷入。(攝影/朱淑娟)

沒有目標的尿液重驗將重啟爭議

僵持三天後,雲林縣長李進勇同意家長訴求,由國衛院與成功大學教授李俊璋主持重驗許厝分校學童尿液,家長則同意讓學童暫時遷到橋頭本校。不過國衛院為什麼同意單獨重驗許厝分校學童尿液、檢驗結果有什麼效力,並未進一步說明。

9月6日民進黨不分區立委陳曼麗與環保團體在立法院舉行記者會,質疑這項報告的目的性時,衛福部國健署研究員林真夙強調「這不是研究」,至於檢驗用途為何,她表示到時會再討論。

而家長對於重驗尿液的目標卻是明確的。許芳餘說,重驗結果如證實學童在許厝分校的風險的確很高,希望政府另外找地蓋新的學校,而不是繼續在橋頭本校上課,因為橋頭本校學童尿液的TdGA濃度也很高,並不是遷到這裏就表示安全。反之如果風險不高,則要求學童重回許厝分校上課。

國衛院這種目標不明、由家長指定特定人士主持、又是沒有利益迴避的學者做尿液重驗,等三個月後結果出爐,也極可能引發另一場論戰。

石化廠與居民的糾纏何時能解?

六輕附近區域並不是唯一受到石化影響的地區,同樣工業汙染嚴重的高雄市小港的光化測站,測到的苯、乙苯、苯乙烯濃度都比雲林台西高,台灣水資源保育聯盟發言人陳椒華就要求,政府除了協助六輕附近居民做流行病學調查外,也應該用相同標準對待小港大林蒲的居民,並立即啟動調查。

彰化基督教醫院小兒腎臟科主任錢建文提到,台灣最不幸、也最被忽略的是環境汙染地區的弱勢居民,過去反國光石化時,現任農委會副主委陳吉仲(當時為中興大學教授)就說過,台灣石化產業早就弊大於利。

因此,許厝分校遷校事件絕不只是個案,而是掀開了石化廠緊鄰學校的風險問題,這次的決策模式將成為日後其他類似案例的通案。政府最終要面對的是產業轉型的問題,否則石化廠與居民的糾纏又要如何能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