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孫震
國立台灣大學經濟系畢業,獲美國奧克拉荷馬大學經濟學博士。歷任台大經濟系教授、台大校長、財團法人工業技術研究院董事長、元智大學遠東經濟講座教授等職。現為台大名譽教授、台大經濟研究學術基金會董事長、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長。
孔子很少談論利、命與仁
司馬遷在《史記.孟子荀卿列傳》中說:
余讀孟子書,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嘗不廢書而嘆也。曰:嗟乎,利誠亂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
孟子和梁惠王的這段對話,大家大致都耳熟能詳:
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饜。」(《孟子.梁惠王》
在另外一次對話中,孟子說:
地方百里而可以王。王如施仁政於民,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孟子.梁惠王》)
義和利都是人生追求的終極目的,也就是固有價值。利不僅指物質利益,即所得與財富,也包含社會利益,例如地位和名聲。人需要一點物質才能生存發展,也需要被社會接受與肯定,才會覺得人生有意義,值得努力。義屬於倫理的範疇,表示對他人利益的關懷、尊重和維護。利雖然重要,但是我們如果過分重視利益,強調利益,違背義的原則,則不但不能為別人接受,也會引起衝突,以致失去利益。如果整個社會的文化是孜孜為利,以致破壞社會秩序,動搖社會和諧、安定與有效運作的基礎,則大家的利益都無法得到。
義利之辨
《易》曰:「利者義之和。」利是做了很多正當的事才得到的結果。所以孔子很少談論利,不是認為利不重要,而是因為利在每個人心中已經很重要了,不宜多加強調。
梁惠王就是魏惠王,他是韓、魏、趙三家分晉後的第三代君主,僭稱為王。魏國在魏文侯和魏武侯時期都很強大。魏文侯曾師事孔子弟子子夏學習經藝。他善於任用賢能,身邊的師友有段干木、田子方等高士。有一天,公子子擊,就是後來的魏武侯,在路上遇見田子方,子擊下車行禮,田子方卻沒有還禮。
子擊怒,曰:「富貴者驕人乎?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富貴者安敢驕人!國君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失其國者未聞有以國待之者也,失其家者未聞有以家待之者也。夫士貧賤者,言不用,行不合,則納履而去耳,安往而不得貧賤哉!」子擊乃謝之。(《資治通鑑.周紀一》)
魏文侯知吳起善用兵,以為西河守,以拒秦、韓。武侯有一次:
浮西河而下,中流,顧而謂吳起曰:「美哉乎!河山之固也,此魏國之寶也。」起對曰:「在德不在險。……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武侯曰:「善!」(《史記.孫子吳起列傳》)
到了魏惠王時,「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魏惠王一直打敗仗。因為西敗於秦,失去少梁,今陜西韓城市和合陽縣之間,徙都大梁,今河南開封,稱梁惠王。所以他見了孟子,亟欲請教國家富強之道,然而孟子只告訴他儒家的標準答案-施仁政可以百里而王。可惜梁惠王聽不進去。
孟子的義利之辨對後世儒者有很大影響,讓許多人以為追求利會傷害義,甚至心裡想著利也有失為聖為賢之道。朱熹對子弟經商只給予維持衣食無虞最低限度的認可;這也是朱子「存天理,滅人欲」的原則。王陽明說:「雖治生亦是講學中事,但不可以之為首務,徒啟營利之心。」明代棄儒入賈的儒商,講求「義中取利、以義制利」。儒者的心願是「計利當計天下利」, 而不是計較自己的利益。
追求利益與社會責任如何兼具?
不過,利和義並非兩個必然衝突的目標。
事實上,工業革命帶領世界經濟進入現代經濟成長,正是以個人追求自利、創造經濟價值,作為推動經濟進步的主要動因。亞當.史密斯說,自利既然是人性中不可改變的一部分,明智的做法就是利用個人誘因(personal incentive)來建造一個更富有的社會。在資本主義經濟成長的過程中,個人為了追求自利從事生產,創造增加的經濟價值,從中取一部分作為自己的利潤。所以個人的利益來自其對社會的貢獻,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其實是一致的。
過去兩千多年,儒家思想重視社會全體的利益而非個人的利益,並未能促進中國的持續進步,晚近兩百多年,西方資本主義強調自利,反而推動了世界經濟的持續成長,不是因為傳統中國不重視自利、現代西方主張自利,而是因為科學研究與技術開發帶來持續不斷的技術進步,使勞動生產力不斷提高,社會的總產值和人均產值不斷增加。
亞當.史密斯在《道德情操論》中說,人的自利之心雖然強烈,但常受「理性、原則、良心、胸中的常駐者、即內心那個人,也就是我們行為的偉大審判者和仲裁者的節制。」他在《國富論》(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中則認為,市場上的公平競爭會防止個人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時,傷害到他人的利益。然而不論在傳統的停滯經濟之下,或在現代的成長經濟之下,如果我們把利放在義的前面,傷害的事就會一直發生,社會不宜對利加以強調,永遠是我們應牢記的原則。
孔子談「命」
利字在《論語》中出現十次,其中六次指利益,命出現二十一次,其中十次指命運。人的命決定於自身的遺傳、生命歷程中客觀的條件和主觀因應與調適的能力,這種能力又有一定成分受限於先天因素,甚至學習的能力和意志,也不是全憑自己的決心和努力就可以決定。雖然我們不願承認,至少不願說出來,人的確有智愚之別,但每個人真的是不一樣的。歷史上誠然有人憑自己的意志和努力改變了客觀條件,完成自己的心願。但這只是非常少數,而且縱然成就了非凡的事功,仍不能逃避自己的大限。
伯牛有疾,子問之,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雍也)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堯曰)
人生受太多因素支配,難以預測,所以孔子很少談命。「回也其庶乎?」老天爺偏偏叫他貧窮;「賜也不受命而貨殖焉」,老天爺偏偏給他聰明,讓他「億則屢中」。我們只有在有限的條件下,努力學習,增益智慧和能力,做審慎的選擇,充分發揮生命,過有意義的一生。
孔子談「仁」
仁在《論語》中出現一百零九次,其中一百零五次屬於倫理的項目。仁是孔子思想中最核心的價值,在《論語》中說了很多次,難謂罕言。孔子對仁有各種不同解釋,他說:仁者「愛人」(顏淵)又說:「仁遠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又說:「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顏淵)仁看起來似乎很容易,然而孔子心目中最想達到的仁,則是成就事功,讓天下老百姓得到照顧,過幸福的日子。所以當子貢問到,「如能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他說「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雍也)對於個人品德上有暇疵,然而事功上有成就的管仲,他說:「如其仁,如其仁。」(憲問)但是說到自己的弟子:
孟武伯問:「子路仁乎?」子曰:「不知也。」又問。子曰:「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不知其仁也。」「求也何如?」子曰:「求也,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為之宰也,不知其仁也。」「赤也何如?」曰:「赤也,束帶立於朝,可使與賓客言也,不知其仁也。」(公冶長)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
所以我們只能說,孔子雖然常常談論仁,但是對行仁有很高的期許,不輕易以仁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