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眼看美國:在機場看見你不曾知道的美國社會

書摘

編者簡介
 
約翰.傅利曼John Freeman

文學半年刊《傅利曼選讀》(Freeman’s)的創辦人。他寫過兩本寫實文學作品,《如何解讀一位小說家》(How to Read a Novelist)以及《電子郵件的暴政》(The Tyranny of E-mail);以及一本詩集《地圖》(Maps)。《雙城記:今天紐約最好與最壞的時光》(Tales of Two Cities: The Best and Worst of Times in Today’s New York)是由 OR 圖書與企鵝書局在2015年所出版的一本文選。他曾是《格蘭塔》(Granta)雜誌的前主編,他的作品曾被刊登於《紐約客》、《巴黎評論》、《紐約時報》,而且曾被翻譯成超過二十種文字。他住在紐約,同時是紐約大學的駐校作家,並且在新學院(The New School)授課。
    
本書英文版銷售所獲得利潤的一部分,將捐獻給在美國無家可歸遊民的救助機構。

譯者簡介

侯英豪

2015年7月正式自職場退休,退休之前是一位資深的專業經理人,專長領域為人力資源管理。在超過三十年的職涯中曾服務於不同行業、國籍、規模以及跨越不同地理疆界的各型公司。包括前二十年服務於聲譽卓著之全球性跨國大企業,如美國運通(American Express)、漢偉(Honeywell)與拜耳(Bayer);後十年轉換跑道,加入了規模龐大,且績效優良之大型台商集團,包括華碩、國巨與台灣高鐵。對於專業人力資源管理各個領域之理論與實務涉獵既深且廣,在業界享有盛名。

目前在本身為共同創辦人的勁捷生物科技股份有限公司擔任營運副總經理,並在台灣經緯智庫股份有限公司,蘇州歐凱集團,和蘇州伯勒曼管理顧問有限公司擔任首席顧問。曾在台灣科技大學工學院,英國萊斯特大學(EMBA program, Leicester University),與中國文化大學勞工關係學系以兼任教授身分授課,講授人力資源管理之相關課程。

我們在亞特蘭大機場匆忙趕路,擔心錯過轉機航班,因為這是截至明天晚上為止,直飛佛蒙特的最後一班機。我和先生都沒有順便逛逛這座世界最繁忙機場的意願,我們住在鄉下,有 十英畝的土地,在一座牧羊場旁邊。我們登上航廈之間穿梭的電車,車廂很擁擠,也有一個罐頭聲音在提醒大家︰列車要開了, 請緊握扶手;車門要打開了,請退後;下車時請注意腳步。難道出門旅行的人,真的都沒有常識了嗎? 

上了電扶梯頂端,我們進入一個走道分歧的迷宮。行李車快速從身旁駛過,車斗大部分是空的,駕駛員好像是在開休閒渡假用的高爾夫球車,在景點之間巡迴而過;很像是在佛蒙特的某個晴朗冬日,農村孩子們玩雪車的情景。機場的每一個候機室,都設有兩台或更多的螢幕,重複播放著新聞,大概是想讓群眾對恐怖攻擊事件或一些空洞沒營養的報導感覺麻木,例如︰布魯塞爾的炸彈攻擊、葉門空襲、大量敘利亞難民急迫逃到歐洲、川普最新的胡言亂語等等。

如果再也無法忍受多聽一回的人,就不妨接受小布希在911 之後對老百姓的建議:去買東西吧!機場到處都是商店,賣書籍、雜誌、行李箱、眼鏡、萬寶龍筆、施華洛世奇水晶、MAC 化妝品、T 恤⋯⋯只要是你說得出來的幾乎都有。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機場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標價昂貴的購物商場了? 

我們的航班無法在半個小時之內登機,所以有足夠的時間去找吃的東西,有個地方在賣一些裝在塑膠容器之中的高價位沙拉。我的先生來自內布拉斯加州,以前是個農村孩子,曾種過半打不同的綠色蔬菜;他對人們願意為收縮在容器之內的枯萎葉子付鈔票,而不斷地搖頭。在亞特蘭大機場,幾乎沒有任何東西是你有本事可以花錢請他吃的。「來吧!就吃點吧!」我也只能輕聲哄著他,此刻,我在機場竟能如此平靜,對我來說相當少見。

這些日子以來,幾次飛航旅行讓我總是處在高度焦慮的邊緣,令人不耐的排隊長龍、安全檢查和可笑的100cc容量限制。誰能保證隨身攜帶100cc以下的液體上飛機,就安全無害呢?此外,登機的時候,我們的座位號碼總是最後才被叫到,進到機艙後,所有座位上方的行李艙都已塞滿,所以我們必須交出隨身行李給空服人員,讓他們像酒店保鑣處理禁止帶入的物品那樣,在機艙找其他地方安置。

我們剛從俄亥俄州飛過來。在那兒,我們碰到了一群證件不齊全的少年,沒有成年人陪伴,由厄瓜多爾經過沙漠和容易氾濫的河流以及粗陋的小鎮,一路而來。他們分別是十四歲、十五歲、十六歲,還有一個是十七歲的媽媽,帶著她三個月大的嬰兒。他們應該是極度渴望要與在北邊走散的父母重聚吧?或是被父母孤注一擲地把他們從暴力、貧窮、幫派、毒梟所折磨的家鄉送出來?背後的故事想必慘痛和令人不安。

三不五時,我們就可看到像這幾個少年那樣被留置在禁區的人,大家只能袖手旁觀,無法提出什麼強烈抗議,但也因此顯得有虧我們慈悲做人的天職。若用一種老派的說法來形容︰我覺得碰到這種狀況是要人家「學乖」,提醒我們了解,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是如何過日子的。幸好,一份太貴的沙拉和一份軟掉的鮪魚捲,還算說得過去,不會太奢侈。

必然存在的貧富不均

我們在吵鬧、擁擠比較像是牲畜圍欄的美食區,找到了一張油膩而雜亂的桌子,是給旅人在登機之前咬一口食物的安身之地。

「味道如何?」我問道。

比爾剛咬了一口鮪魚捲,內餡大部分都從另外一邊擠出來了。他用一隻朦朧的眼睛看著我,搖晃他的頭,表達對食物的一種公然侮辱。

撇開食物不談,放眼望去,我們兩個人的精神都振奮了起來。我們是積習已深的人物觀察者,正在享受著四周環繞的景象。這是我喜歡大機場或大城市的一個原因,因為這種人物的多樣性,是我們佛蒙特所沒有的。

機場是跨區域的美國,在這裡聚集了戴著頭巾的母親與阿嬤,責罵著一群喧鬧、圍著桌子相互追逐的小孩;還有一群聲音嘶啞的大學男生,在相互比較著春假中的不幸遭遇排行榜。當我盯著穿「紗麗」的印度女人時,她的表情顯得如此驚訝。有個傳統的猶太家庭,父親留著兩綹垂髮,戴著帽子,母親在她的假髮上戴了一個天鵝絨髮箍,四個孩子則非常守規矩地吃著母親打開的食物,同時,母親還要顧著她膝蓋上的學步嬰兒。

我記得詩人惠特曼(Walt Whitman)在《我自己的歌》(Song of Myself)中的詩句:我聽到美國在唱歌,各種各樣的讚頌之歌。

然而,惠特曼對於往後會發生什麼事毫無頭緒,美國用這麼廣泛的方式在吟唱,而且並非永遠都用英語,也並非永遠都很協調。事實上,從謾罵式的總統初選辯論即可判斷,美國正在從縫合處出現了分裂。伴隨而來的是誰可以進來,以及大部分人被拒於門外或被逐出的移民問題,和另外一個最具爆炸性的問題─經濟上的不均衡成長。根據我們佛蒙特州參議員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的說法,美國1%的有錢人當中的十分之一,他們所擁有的財富,相當於底層90%的人所擁有的。

身處這個美食區中的群眾,絕對是那90%人口的中段,因為更底層的人,不會有錢坐飛機旅行,甚至完全不可能去旅行。高端一點的人,會在機場隔出來的、鋪著白色亞麻桌布的小酒館或小餐廳用餐,他們的食物消費,大約相當於窮人一周或兩周的食物預算,如果再多喝了點酒的話,還不只這個數目。其他的人則會被安置在霧面玻璃門後的航空公司貴賓室,在從專屬的紅地毯走道登機之前,他們可以在那裡休息、放鬆、享用免費飲料、無線上網和打盹,遠離平民百姓的喧鬧。

根深蒂固的階級不平等

今晚的機場很擁擠,這在上班日顯得奇怪,後來我們才發現,由於出差,幾乎忘記了即將來到的假日,這是復活節周末的開始。也就是說,今天是「濯足節」(Maundy Thursday),復活節前的星期四,是天主教禮儀日曆上我最喜歡的節日。然而,一則掃興的廣播從播音系統中傳了出來:飛往佛蒙特的班機延遲了,請在螢幕上查看最新登機時間。

「好極了!」先生說。然後列出六天前我們行程開始以來所累積的不滿:班機延誤、行李遺失、行李找到了但被送到另外一州、航班路線改變。然後,現在又是一次班機延誤。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斷地表達同理心。就像許多結婚很久的夫妻,我們會陷入爭論好警察與壞警察的常態模式,其中一個人的壞心情,會激發出另外一個人本質中較好的一面。但我先生卻給了我一個偵測眼神,想要找出今晚還會發生什麼可以讓我們有好心情的事?如果我可以在他的眼神下面加上一行字幕的話,那會是:把我叫醒,以便見證耶穌復活。對教徒來說,這該是最好的一件事了! 

我們的登機門旁,有一小群吵鬧的團體聚集在櫃台前,正對著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表達重大的憤怒心情。這些可憐的、被圍困的,而且大部分是女性的員工,卻作為第一線防衛,保護著可能也在貴賓室休息的高階主管們,因為他們塞入了太多的旅客和太多的航班。航班延遲了半小時,但是半小時之後,螢幕再度顯示了再加半小時的延遲,接著又再來一次,好像塔台的航管人員覺得群眾可以忍受一而再、再而三的更改。

每宣佈一次延後登機,聚集在櫃檯的群眾就抱怨一次。航空公司的人員儘量保持冷靜,對每一位怒氣上升的旅客都用同樣的聲調說話,並沒有濫用她目前所擁有的一點點權勢。

由於我十分感佩她的自我控制,所以就打消了也要上前表達不滿的念頭,實在不必在她已經快要溢出的盤子上再加料了。不過,我倒對這位女士的生活背景感到好奇。她看起來是中年,皮膚蒼白,可能因為不常曬太陽或沒有時間渡假吧!她留長髮,髮根有點灰白,束成馬尾,末端鬆開,一種類似愛麗絲夢遊仙境般的意味,掩飾她有著皺紋並顯得疲倦的臉。一個逐漸老去的女人在這家航空公司工作,也許只好願意接受任何時間的班表。她手上沒有戴戒指, 猜想大概是單身或已經離婚了,可能有個十來歲的孩子吧,所以她必須在休息的時候打電話,確定孩子是否平安待在家裡,因為現在都超過十點鐘了。

此時,一位穿著寬鬆棉外衣的女人走向櫃台。她有一張長滿了雀斑的臉和貴格會教徒般的寬容眼神,一束頭髮從髮夾中漏了出來,很有許多佛蒙特人的不拘小節和嬉皮味道。

「在我必須搬動每一個人之前,請老實告訴我,好嗎?」她指向兩個躺在地上、裹在外套中的小孩,和一個坐在圓背椅上的老人。老人的眼神空洞,白髮蓬亂。「我的兩個小孩已經四十八個小時沒睡了,我的父親有阿茲海默症。所以,拜託,我只想知道我們今晚到底能不能飛。因為,如果沒機會飛的話,我得把他們弄到一間旅館去。」

我可以看到航空公司的那位女士頓了一下,考慮是否要像鸚鵡般重複官方說法,或跟這位媽媽以人類對人類的方式說話。於是,她提出了建議,用一種很低的聲音,以免驚嚇到其他人,她說:「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我有兩個小孩和生病父親的話,我會去找一個房間。」

「祝好運!」一個聲音傳出來。是我們當中一位經驗豐富的旅客,他在全國各地當顧問,提供有關永續再生能源與綠建築之類的諮商服務,我並不是很確定他的工作內容,雖然他聊了許多。他的手機有好幾個應用軟體,不斷為大家提供航班的最新消息,例如有一道冷鋒要過來、航班路線更改了、或取消了之類的。現在已接近午夜,每個人都在倉促重新安排後續行程。他也在到處打電話,但確定在二十英哩之內沒有任何一間旅館有空房。所以,他在整理行李,準備回到城裡。

「我們剛在萬怡飯店拿到最後兩個房間了。」一位女性商務人士對她的兩位同事說。她的男同事已經透過公司二十四小時服務的旅行社,更改了他們的航班。但我們其他每一個撥打航空公司免付費電話更改航班的人,所得到的回應都是要延後一小時答覆。而我們也看到了另外一群心情很輕鬆的人,因為公司的大老闆會照顧他們。航空公司的人此刻正準備關上電腦,螢幕上剛閃過的是我們都在期待的新消息:航班取消了! 

「你們難道不能讓她用貴賓室嗎?」我幫那位爸爸有病的女士問:「裡面有沙發,小孩子可以睡在地毯上。」

航空公司的人看著我,好像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上,「我沒有權力那樣做。」她讀到了我心中設想她會回應的話。「試試那個服務櫃台吧!」我當然知道有服務櫃台,只是隊伍已經排到了我們的登機門,然後又再繞一圈了。

現在輪到我向比爾發表意見了。「可惡!航空公司不讓他們用貴賓室。萬怡飯店也是,難道他們不能放出一個房間嗎?」

「妳會嗎?」比爾看了我一眼,意思是:妳現在知道了吧! 是的,我,一樣的,也會拒絕她,畢竟那是個幾乎完全不認識的陌生女人。貴賓室寧願空著,因為規定勝過了同情。頭等艙旅客才有的待遇是:快速安全的報到手續、紅地毯登機通道、空間較大的座位、即使有人急到尿褲子也不能過去用的專屬洗手間。我最近看到一則CNN 的報導,是有關旅客在空中的無名火;結果是,在一架飛機上,讓經濟艙的旅客發生無名火事件的機率,幾乎是頭等艙的四倍,特別是當他們要經過頭等艙登機的時候。

然而,這套航空公司的「服務」規定,甚至比我所猜想的還要複雜。如果能夠了解誰有權享用什麼樣的服務細節,就可視為了解印度種姓制度的敲門磚了。

達美(Delta),這家我們要乘坐的航空公司,總共設計了五種不同艙等:基本經濟艙、經濟艙、優悅經濟艙、至臻商務艙和頭等艙。基本經濟艙被有些旅遊部落客稱作「負值經濟艙」或「末日機艙」,因為一切你想要的服務都被剝奪掉了,包括沒有指定座位、沒有免費隨身行李、所有的東西都要額外付費,從一罐蘇打水到你螢幕上的娛樂節目,如果你很幸運還有一個螢幕的話。不過,因為座位太窄,倒要小心螢幕可能挨到你的額頭。我相信很快就會要求「末日機艙」的旅客,必須先刷信用卡,才能去空中巴士的後面上廁所。

雖然,航空公司高階人員不斷為他們的政策辯護,說這樣設計只是為了要提供旅客更多的選擇。但是,旅遊行家們卻駁斥了這種理由薄弱的公關說法。其實是航空公司為了回應華爾街投資人的期望,把更多的人塞進更擠的座位中,如此他們才能賺取更多和更高額的機票費用。就像伯尼.桑德斯可能也告訴過你,航空公司正在加速反映著最糟糕的不公平現象。因此,如果你還認為世界上最機動的地方,並沒有存在一種根深蒂固的階級制度的話,那就試試看在一個昏暗且有暴風雨的晚上,困在一個繁忙的國際機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