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學不會再見最難受 說故事的人──楊力州

人物

一切像是冥冥天定。2006年,楊力州受邀看了一齣《巧遇姻緣》,那是已故傳統布袋戲大師李天祿在1985年推出的戲;當天,人偶在他面前活了起來,也勾了他的魂,從此,他便追著棚後那個「搬尪仔的」全世界跑,最後用十年青春拍成了《紅盒子》。

紀錄片《紅盒子》在院線上映,散場前是一段十五分鐘、沒有對白的戲──《巧遇姻緣》,裡面「搬尪仔的」還是當年那位藝師,他叫陳錫煌,但更多時候,人們只記得他的另一個身分──李天祿的長子。

在陳錫煌的身上,楊力州看見了同樣和父親失語的自己,只不過,一個是被壓抑著,另一個是沒能長出來。三十歲那年,他從父親的期待中逃跑,成了說故事的人,沒想到卻再也逃不開了,只因他始終學不會和被攝者說再見。

戲棚前,總有曲終人散的時刻,傳統布袋戲也是。這天,楊力州說,之所以拍下《紅盒子》,其實只是想用一種最華麗的方式和它說再見而已。

過去十年間,楊力州看著陳錫煌四處表演,台下觀眾永遠是一兩排的孩子──直到10月初的一場試映會,「那天,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因為我看見從最後一排開始,觀眾一排一排地站起來,一直鼓掌、一直鼓掌……陳師傅拿著麥克風,整整三十秒都講不出話,他從來沒看過,在一家戲院裡,會有四百多個大人站起來為自己鼓掌。」

《紅盒子》片頭,一句「李哪吒割肉還母、削骨還父」教人看得惴惴不安,再往下看,才發現是蓮花重塑其身的故事。在台灣,即使不看傳統布袋戲的人,很多也聽過李天祿,大師上了天,留在人間的影子反而更巨大,甚至足以吞噬另一位大師的光芒。「李天祿長子」快八十八歲了,最近新片上映,人們才又記起他的名──陳錫煌。

在片裡,陳錫煌的技藝是表皮,傳統布袋戲的傳承是血肉,而李天祿和陳錫煌之間的關係則是靈魂。問楊力州當初可想過會拍得如此複雜?他不諱言,陳錫煌的技藝實在太迷人,一開始的確只想著怎樣把它保留下來,不過,隨著拍攝過程開始接觸到後台,自然而然就把傳承不易的隱憂納入片中,至此,《紅盒子》才算有了血肉。

會進一步放入形而上的靈魂,倒是誤打誤撞。他回憶:「有一天,我去師傅家喝茶,他突然問我:『導演啊,若是有一工你發現,恁這世人上大的對手,是恁老爸,你會按怎?』我聽完是起雞皮疙瘩的,因為這段話提醒了我,在這個老藝師的心裡,其實有個非常重要的結。……每次被介紹『這是陳錫煌師傅』,大家只是點點頭,但接著一句『他是李天祿的兒子』,大家都讚嘆了,一個快九十歲的人,你說他沒感覺嗎,他一路都是這樣成長過來的。」

陳錫煌和李天祿之間也存在瑜亮情結嗎?楊力州有些猶豫:「如果你要我簡單回答,我的答案是有,不過,只說有又太簡單了,裡面一定有更纖細的東西。……會這樣說,是因為我跟師傅聊天時,他都會說,這個以前爸爸怎麼演,他改良後是怎樣演,過程裡,他把父親當成一個……你說學習也對,說對手也罷,他確實想超越父親,但那個不是恨意,也不是厭惡,對我而言,只是另一種親情的態度表現。」

陳錫煌把父親當成學習對象,也是一輩子的對手。(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愛說不出口,失語的父子關係

楊力州替電信業者拍過一系列短片,內容是要求在外打拚的遊子撥電話給父母說聲「我愛你」,一度感動不少人,但美好的背後才是真實。他說,當初大概六十個人才有一人說得出口,「拍出這種結果,其實我也舒服一點,因為我自己一輩子也做不到,我實在沒辦法跟爸爸說『我愛你』,這樣講可能有點武斷,但我真的做不到。」

類似狀況,在陳錫煌身上也是。《紅盒子》的最後一場拍攝在棚內,鏡頭前,陳錫煌被要求要對李天祿說幾句話,沒想,眾人等半天,才等到這麼一句:「爸爸真多謝,爸爸你做人謼……確實有影好。」接著是長達三十秒的沉默,「我佮老爸就講無話咧……嘛無咧講話啊。」不過,當傾訴對象一換成紅盒子裡的田都元帥時,他就開始滔滔不絕了,「祖師爺,我出國謼……去彼个……」就在那一瞬間,楊力州彷彿也看見了自己。

「小時候總覺得父親喜歡畫畫,但後來只記得,父親鼓勵我畫畫,而且他多麼期盼我當一個……畫家。」楊力州說,父親只有國小畢業,當過農夫,也曾在鐵工廠工作,即便如此,內心始終都想成為畫家,「可是在那個年代,繪畫這個領域是很學院的,它有學歷……很容易群聚,師大美術系、文大美術系、國立藝專等等,所以父親就把期待放在孩子身上了。」

「在我讀小學的時候,那是我父親最接近畫家的一個身分,他幫人家畫肖像,不是街頭畫家,是畫那種……遺照,是讓人家掛在客廳上面的。所以,從青少年到讀大學,每次回到家,到處都是那些還沒裱框的肖像,有畫完等客人來拿的、剛開始畫的、眼珠還沒畫的、頭髮還沒畫的,五六十張、一整面牆都是死人的肖像,我是這樣長大的。」他回憶。

陳錫煌和父親無話可說,面對田都元帥時,反而開始滔滔不絕。(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後來父子無話可說,難道是因為生長環境太可怕?他否認,「不會不會,其實我很習慣,甚至,小學、國中的時候,同學來我們家都說『你爸爸好會畫畫喔』,那時候我還有點驕傲。……可是等我讀了復興商工,很多老師都是畫家,會帶我們去美術館、畫廊參觀,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畫家的畫應該掛在畫廊、美術館裡,可是我父親的畫是掛在靈堂或靈車上面,後來,我就沒有再讓同學到我家裡去了。」

那麼是嫌棄父親嗎?他同樣否認,「更多是為父親難過,畢竟,他終其一生都希望成為畫家,但那已經是他最接近畫家的時候了,當我長大後,開始接觸到外面的世界,就替父親感到難過。至於你說這裡面有沒有自卑,我也不能否認,……讀了復興商工之後,我才慢慢理解父親對我的期盼,他希望我能夠做到他所做不到的,因為師大美術系、文大美術系這批……沒有人會去跟我父親交流。」

即便如此,楊力州最終還是逃跑了,至今未再畫過任何一幅畫,「我跟陳師傅唯一不同的是……他沒有選擇,只能繼續走下去,一直到他現在快八十八歲,但是我在二十歲那年就決定不再畫畫,選擇了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開始拍東西。」

逃離一事,讓他始終愧疚,於是面對父親每每有話說不出口,兩人獨處永遠無聲勝有聲,「我父親現在有在雕塑,有時候他會拿還沒完成的作品來給我看,我都會覺得……那是在提醒我,我最終沒有讓他期待到。雖然他從來沒這麼說過,但我就會這樣認為,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背離了父親的期望。」

懷著一顆愧疚的心,即便愛著父親,楊力州也說不出口。(圖片來源/楊力州臉書

作品遭人質疑,楊力州:紀錄片是主觀的

布袋戲世家的恩怨情仇,同樣說也說不清。日前,李天祿嫡傳的「亦宛然掌中劇團」發出聲明,質疑《紅盒子》身為紀錄片卻不夠客觀,得知此事,楊力州難過,陳錫煌落淚。

受訪這天,楊力州打起精神解釋,「我覺得紀錄片有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就叫作位置。我只是選擇從陳錫煌的角度去詮釋他跟父親之間的關係、他跟布袋戲之間的關係,所以,如果主觀和客觀是絕對值的話,我只能說『紀錄片是主觀的』,但那種主觀不是謊言、瞞騙等等,而是我用自己的角度去詮釋,……我在2006年認識陳錫煌,當時就被他的態度感動,所以我的故事是從2006年的陳錫煌開始。」

其實,這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質疑了,但他的看法至今不變。他舉例,如果今天由魏國和蜀國各寫一個版本的《三國志》,相信內容不會相同,不過,世人也不能說任何一方是假的,因為兩邊只是記錄的角度不同罷了,「比如說,我之前拍《看不見的島》,我要講的就是社子島被霸凌的故事,那麼所有的平衡說法、他方說法我都不要,只要仔細講清楚這事。……當大家在彰顯台北這座首善之都多麼繁榮、多麼進步時,我要把這座城市最被漠視的地方,掀開給你看,讓台北市民看看,原來還有這樣一個被霸凌的地方。」

對於質疑,楊力州說,他拍的是2006年以後的陳錫煌,過去並不重要。(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熱血衝三百公里,相信紀錄片可以改變世界

老練的攝影師都知道,如果今天要拍攝一場遊行抗爭,那就找個制高點待著,一來拳腳無眼,可免受皮肉苦,二來還能縱觀全場。不過,總有些熱血衝腦的異類會搶著鑽進人群,甚至不惜擋在弱勢團體前面、和威權對著幹,然後再一臉滿不在乎地說:「這才叫拍紀錄片啊!」楊力州就是那種人。

楊力州要打抱不平的事情太多了,9月初《紅盒子》剛要宣傳,他就跑去三百公里外的台東待了四五天,搞得同事們快崩潰。談及此事,他一貫地抓了抓頭,一臉靦腆:「那時候,有個朋友和我說了一件事,就是從台東到屏東的那段南迴公路,長達一百多公里卻沒有任何一家有病床的醫院,……他們倡議在公路蓋醫院已經十幾年了,可是一直蓋不起來,雖然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麼,但我還是去了。」

到了那裡,他發現,人們不能隨便受傷生病,因為一旦倒下,與死神拔河的哨音便會響起,看看究竟是路比較長,還是居民的命比較長。後來,他把當地人的愁苦拍成九分多鐘的短片《來不及墓園》,短短幾天就吸引了兩萬多人分享,各大媒體也開始跟進報導。

五天後,衛福部給出回應──南迴醫院案將排入下一次的醫審會議程。他說:「其實,這是非常意外的一件事,但我又一次相信,紀錄片是可以改變世界的,它可以讓世界更好,可以改變一些……我覺得應該被改變的事情。」

很多時候,並不是楊力州去找拍攝主題,而是主題找上門。(攝影/黃威彬)

對抗威權的執著,啟蒙於國三那一年

楊力州曾形容自己是「相對憤怒的創作者」,年少輕狂時,會用膠帶把全校的公共電話封起來,又或者在校園地板噴上象徵死人的白線,如今則是改用紀錄片發洩,「一直以來,我在對抗的,其實都是威權,像是政府、教育、校園這些,包含這次的《紅盒子》也是,裡面也碰觸了一個很大的題目──父權。……有一段時間,我把《二十四孝》看完了,很多人只知道〈臥冰求鯉〉,但我印象很深的一個故事卻是〈郭巨埋兒〉。」

「幾千年來,大人告訴每一個孩子的故事都是說,孝道的極致表現甚至是可以殺死兒子的。經過了幾百年、幾千年,這會不會已經成為我們血液裡面的一種DNA了,那麼當一個父親、一個師父,對兒子、徒弟產生某種控制或壓抑的時候,也都可能是不自覺的。」他認為,從帝王時代留傳下來的思想,或許也解釋了父母為何總想左右子女。

至於為何執著於反抗威權?他猶豫了一會,坦言自己曾與心理諮商師一起推敲過此事,「我們往前追溯到了國三,那時我和另一班的男生為了一個女生吵架,兩班都快打起來了,後來我被帶到訓導處去打一頓,放學我爸爸被叫來學校。那個年代,老師是可以罵兒子給爸爸聽的,背後意思是:『你不會教,我來幫你教。』當我低著頭被罵的時候,偷偷瞄了一下父親,發現他也低著頭。罵完後,訓導主任拿起推剪,從我前面額頭就直接推過去……飛機跑道,然後再多挖一個洞。」

他說,已經過了幾十年,但和心理諮商師提起那一天,內心還是好難過,「我都還記得髮絲從我前面掉下來的畫面,然後我偷偷看我爸爸,他還是低著頭。……心理諮商師問我,當時的感覺是什麼,我說,我覺得自己讓父親非常羞愧,所以想盡全力去求表現,想讓我父親把那個羞愧抹除、認為有我這個兒子是很驕傲的,但那時我才十五歲。」

「當時的老師就是社會上非常正向的代表,在那個年代,老師全都是對的,所以老師可以來羞辱你,同時也羞辱你父親給你看。……我相信,後來的一切都跟這件事有些關係。」他說。

楊力州骨子裡反抗各種威權,始終主動站在弱勢者面前。(攝影/黃威彬)

說故事的人陷入太深,學不會說再見

楊力州總形容自己個性「極度悲觀」,幾次見他穿著都不脫灰藍黑,倒有幾分呼應,那些是悲傷又隱晦的顏色。當說故事的人陷入太深,甚至在裡面有了角色,往往難以脫身,更何況,他說的又是那些老殘窮的悲劇──於是,兩年前的某一天,他崩潰了。

「大概是前年底吧,我突然就爆炸了,其實我也不知道什麼叫憂鬱症,只知道自己會沒來由地不自覺哭泣,後來去心理諮商,不能說沒效果,但很慢,吃藥最快了,我後來都吃藥。……吃了快一年,現在雖然停藥,但身上都還帶著,有時候壓力太大就吞一顆,很快,三十分鐘就有效。」他苦笑。

或許說故事太苦了,他覺得自己有天一定會停止拍紀錄片,但不會是因為缺乏題材,也不是沒人支持,而是自己學不會和被攝者說再見,「我一直沒辦法跟他們說再見,心裡總會不自覺地想去關心,只要知道他們過得不好,就會……或許我也無能為力,但內心就是放不下,所以這二十年來,每一個故事都把我壓得快喘不過氣,到現在都還是無解。」

楊力州說,死制度會把活人逼死,他希望能幫那些人找到一點生存空間。(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楊力州高職就讀復興商工,大學考取輔大美術系,之後回到母校任教。三十歲以前,他的人生像幅畫,被一筆一筆地小心勾勒著,之後成了一幅幅影像,便頭也不回似地飛快抽換起來。問他人生中哪時候最輕鬆,他說是畫畫,最快樂則是教書。

拍紀錄片既不輕鬆也不快樂,幹嘛還一直拍?他又搔了搔頭:「它是生存的意義。你知道嗎,制度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的制度雖然是由活人設定,可是到最後……死的制度卻會把活人給逼死。我希望幫助那些比較不符合父權社會價值的人,也能找到一點生存空間,像陳錫煌也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