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部長看完《紅盒子》痛哭了....然後呢?

文化產業

我是黃瑞誠,陳錫煌師父的學生,也是一名任教於國小的「藝術與人文」教師。

從2010年開始,我連續上了陳錫煌師父與劇團師兄連續三年密集的偶戲課、製偶課,再將這門技藝帶回學校,規劃成整整一年的課程,在我所有任教的班級傳授。

過去十一年來,我教導超過1300名學生,帶大家製作超過1300個布袋戲偶、親自演出超過40場迷你班級布袋戲。

我寫這篇文章,並不是想吹噓自己多麽努力「傳承文化」。

《紅盒子》是對傳統布袋戲的華麗道別?

而是想藉這個經驗和大家分享:作為一名地方的教師,想要傳承藝術、將文化納入教學,在現有的政策下,是多麽無力。

導演在《紅盒子》映後座談說,文化部長鄭麗君在聽完導演說完「這部片,是要以最華麗的方式向布袋戲道別」後,當場大哭。

我願意相信部長的眼淚是真誠的。

但仍忍不住想:痛哭之後呢?

中央的政策不外乎砸錢。第一線落實的還是地方政府。《紅盒子》熱映,包括我所在的新竹市,許多地方首長都包場支持,直呼感動。但我還是忍不住想問:

在《紅盒子》熱潮之後,我們究竟反省了什麼?還能多做什麼?或者這股煙花式的熱潮,真的就只是一場「華麗的道別」?

傳統藝術還有人會看會學嗎?

許多人聽到「保存傳統藝術」,雖然也會直覺地呼應說:「這是對的」、「我們應該會這樣做」。縣市政府的新聞稿也都會這樣寫。

但其實更多人的心中恐怕還是質疑:「這真的還有人會看、還有人要學嗎?」

黃瑞誠在2010年拜陳錫煌為師,連續三年上了密集的偶戲課、製偶課。(照片來源/黃瑞誠臉書)

落實在地方政策,往往就成了虛應故事。許多地方政府每到要成果展示,就會搬出幾個樣板劇團、列出幾場辦過的活動,證明自己「還是有在推廣」。但說到教學推廣,卻寥寥可數。

過去這十幾年,也有不少人質疑我:「如果當代藝術已經推陳出新,大家都在用iphone和ipad進行創作,為什麼還要強迫小孩學他們沒興趣的東西,為傳承而傳承?」

作為一名藝術與人文老師,我都告訴他們:

「這是一個誤解。我不是為傳承而傳承,我是為了藝術而藝術。」

把傳統藝術融入教學生活中....

十一年前,我選擇布袋戲作為貫穿一整年課程的主題,正是因為一齣布袋戲恰好融合了「藝術與人文」教育目標中,所有的內涵——

「透過廣泛的藝術教育,使學生在參與音樂、舞蹈、戲劇演出、視覺藝術等活動中,學習創作和表達其觀念,並能分析、了解、批評、反省其作品所涵蓋的感受與意義,進而認識藝術作品的文化背景。」

布袋戲不只是一場「戲劇」。

為了製作每尊戲偶的獨特容貌,我讓學生實作木雕;

為了縫製戲服,我一針一線,帶學生縫製新竹老街上曾經盛極一時的傳統刺繡;

為了劇本,我讓學生接龍,完成各班獨特的劇本;

為了搞定配樂,我邀請新竹城隍廟的北管師父,逐一教導學生演奏戲曲;

為了創作出符合校園主題的劇本,學生必須深入體會校園內的一花一草,理解校內土地公的故事....。

這樣的教學,不是為了讓大家都成為布袋戲大師,也不是為了讓學校的評鑑分數比較好看。

事實上,那幾年的評鑑,我們的分數都是史上最差。因為當教育部的官員來抽問學生認不認識課本上的巴哈、莫內、畢卡索、貝多芬時,學生們都答不出來(我根本沒用那本課本)。

保存藝術要有市場,首先要「先有觀眾」

但上完一整年的課,我的學生知道誰是李天祿、黃海岱、陳錫煌、鍾任壁,他們說得出來新竹市曾經最熱絡的「刺繡大街」是哪一條,記得曾在新竹演出各種北管「子弟戲」的有哪些軒社。

十年過去,學生都已經大學畢業。

這陣子和幾個學生聊起,才發現他們那幾屆同學有相當高的比例,畢業後都投入了室內設計、平面設計、藝術、戲劇等各種藝術形式的工作。

直到現在,這些學生偶爾在戲台看到布袋戲演出,或最近紅盒子上映,他們會駐足成為觀眾。因為那是他們的童年,他們知道那是什麼。

為了製作每尊戲偶的獨特容貌,黃瑞誠讓學生們實作木雕、學做戲偶的衣服,這些孩子畢業後都投入了室內設計、平面設計、藝術、戲劇等各種藝術形式的工作。(照片來源/黃瑞誠臉書)

傳統藝術要保存,不能只靠政府的補助,還得有市場。要有市場,必須先有觀眾。他們就是那些潛在的觀眾。

作為一個老師,我不敢居功。但我相當自豪,自己並沒有把「藝術與人文」變成一門照本宣科、可有可無,或可以被隨便借去讀書考試的課。

我很感謝布袋戲,讓藝術就是藝術,人文就是人文。

但也請別誤會。我並不是一名「布袋戲基本教義派」。

我不是主張「巴哈、莫內、畢卡索」不值得認識。而是當我們的教育體系傾全力要求學生背誦這些名詞以「趕上世界潮流」的同時,我們又花了幾分力氣協助學生認識生活週遭的藝術史?

政府能擔任什麼角色?

關於教育政策,我的論點不是「所有小學都應該教布袋戲」。

我的論點是:雖然不能強求,但若今天有教師願意以傳統藝術作為教材時,我們的政府能給什麼協助?很坦白地說,這十幾年中,我的這條教學之路,幾乎是感受不到地方政府的存在。

是沒錯,現行的課本也有編入「布袋戲」課程。但那只有區區一個單元,一堂課就得教完。資訊根本不足。

是沒錯,教育部從中央到地方都有「輔導團」,理論上要協助教師研發課程。但現實是,除了極少數地方(如宜蘭)有辦法讓專職教師開發課程外,大部分的輔導團除了辦辦研習和參訪,也沒太大作用。

是沒錯,文化局偶爾也會補助團體,辦一些活動。但這些活動往往不過是一些令人哀傷的點綴。

比如像什麼呢?

像我所在的新竹市。市長林智堅這次也包場支持了好幾場「紅盒子」的放映會,直說感動。但詳細檢視最近一次在議會的施政報告,他把「新竹300博覽會」與「新竹300:2018北管南音獻場」並列在他今年度的七大藝文活動。

「新竹300博覽會」短短7天,就燒了7000萬,被許多人批評是煙火式的政績展覽。

而「新竹300:2018北管南音獻場」,即便北管早就被新竹市府宣稱是要重點保存的「無形文化資產」,卻只拿到20萬的補助。佔了整個「新竹300系列活動」的「0.2857%」!

布袋戲表演,更只佔這「0.2857%」當中的僅僅一場!

布袋戲:0.2857%當中的一場

施政報告中也有提到「美學教育」。但想當然耳,也沒有提及任何與傳統文化的連結。

是沒錯。

新竹市文化局或許會說:「我們不只辦活動,我們網站上都有放地方傳統藝師的訪談」。

我知道你們有放。

十年前我剛開始規劃課程,也曾四處尋訪地方藝師,訪談過一名新竹市碩果碩果僅存的布袋戲大師——許祈生。

1953年,許大師17歲,就回到新竹創辦「新竹園」布袋戲團,造成轟動,曾經一齣劇目一演就是五年、十年,直到1991年才退休。我去拜訪他時,他已七十多歲。在這漫長的職業生涯裡,他只提過其中兩年,有新竹師範學院的教授邀請他去規劃課程,此外再無邀請。就目前新竹市文化局網路上的公開資訊,也只有短短一則許大師的簡介,十年前出版,字數總計:152字。

在我訪談完不久,許大師去世。直到今天,許多蜂擁新竹大遠百威秀看「紅盒子」的觀眾,或許再也沒有機會知道:

咫尺之遙的城隍廟內,不過幾年前,還有這樣一位重量級的大師,曾經在那彈奏北管、演著布袋戲。

我是在2010年成為陳錫煌師父的學生。

正因為新竹市幾乎沒有這樣的資源,我當時只能往返新竹台北,去修習師父在台北偶戲館開設的課程。(我並不是正式「拜師」的藝生。但大家都叫「師父」)。

「傳統推廣保存」對政府而言不過是項業務

師父當年已經八十,但每期半年,總計24堂的操偶課,他都親自上陣,從拿偶、踢腳、翻身、跳躍、翻轉、走路、梳頭、跑步、武打、到生旦淨末丑,一一教導來自各行各業、從15歲到80歲的學生。

我還同時報名了「製偶課」,由師父和師兄們共同教學。這樣連續去上了三年。

當時我曾經告訴師父,這些製偶的技術,我也正在教給學校裡的所有學生。師父聽了很開心,説「這非常好,要讓更多小孩知道這個文化的重要」。其實師父和劇團一直都有在平等國小帶領布袋戲社團。但當時師父的學生中,能夠在正式課程裡教導整個年級的學生布袋戲的,大概只有我而已。

看完「紅盒子」,許多人印象最深刻的都是師父或導演的話語。但最令我感慨的,卻是大師兄吳榮昌的訪談。

他提到,「傳統推廣保存」對政府而言不過是項業務,又有多少人會為這項傳統認真呢?他對導演說:「到最後,你大概也只是在拍一堆人的悲歡離合而已吧......」

這幾年我固定去找師父聊天,他也常批評政府做得不夠、做得太慢。我常常想,師父會這樣說,可能也是覺得自己時間不夠了吧。他已經八十八歲。所以才不放棄任何一個機會,把握每一個願意來學的學生。

原本再兩年,我也要從學校退休了,今年決定參選新竹市議員。

拒絕浪擲文化資源的煙火式活動

我的競選看板和文宣,就是用大頭貼的這張照片,拿著一個布袋戲偶,掛在我以前任教的陽光國小周遭。

這是一個政見宣示,也是一個邀請。

我想邀請那1300位做過布袋戲的學生,對他們說:「過去這個布袋戲偶教會我們很多。現在,我們一起來為它做點什麼吧。」

要拒絕浪擲文化資源的煙火式活動;要擴大調查、完整銜接,建構有用的地方文化資源網,供市民和教師使用;

要督促教育局積極協助教師,不要再讓有心推廣傳統藝術的教師們孤單,讓大家能夠團隊作戰。

我們能做的還有很多。

我不知道自己能否當選。但如果參選能讓人注意到這些問題,我想要努力去做。

各位閱讀這篇文章的朋友:

各位或許大多不住在新竹市南區,我不會拜託大家投我一票。這篇文章,也只是我以一個「藝術與人文」教師的經驗所做的思考,並不能套用在各位身上。

但我想拜託大家:如果受過《紅盒子》的感動,不管你在什麼位置,我們一起來想想辦法,讓文化延續。

不要讓它真的成為「華麗的告別」。

不要再有遺憾。

謝謝大家。

本文授權轉載自臉書,作者為前新竹市陽光國小教師、時代力量新竹市南區市議員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