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愛這種東西都是一來一往的...入世俠女─蔣月惠

人物

去年七月,蔣月惠被一股網路力量推上浪頭,由南到北紅了一回,自稱像神一樣,沒多久,潮水退去,她就被捲回屏東老家,一切彷彿只是夏日裡的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在那短暫的暴紅日子裡,媒體指她頻頻失言,但她不以為然,「我就是說我想說的話而已,只是大家可能都不理解我。」

蔣月惠從小被家庭、學校無視,整個童年幾乎都沉浸在長輩們的謾罵聲當中,直到十多歲遇上初戀,才在對方的眼中看見自己。二十多歲時,男方結了婚,新娘卻不是她,自此,人生裡的第一根浮木遠去。她說,羅騰園就是上帝賜給她的第二根浮木,「一來是裡面的人需要我,二來是被人讚美,我當然緊緊抓住啊,……那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也是我當時活下去的動力。」

蔣月惠很忙,我們長達五個小時的訪談有一半都在移動途中完成。初見面,地點在屏東縣復興國小門口的馬路旁,帳篷裡掛滿大大小小的春聯,空間不夠了,她索性把剛寫完的幾副攤在地上,紅磚一壓,搞定,這就是她寫書法義賣的場合。嘴上喊著「隨喜樂捐」,還真是字面上的意思,「我們都不強求,你要拿十幾份走就拿走,不捐錢也沒關係,都說是隨喜嘛。」結果一問,當天進帳上萬元。

活在框架裡的人們看不懂蔣月惠,先是狠咬女警被當瘋狗,接著又在警局大哭失態,好不容易有人幫她平反,說她默默做善事多年,這才一夕翻紅,沒想到面對鏡頭,她頻頻失言,說行善只是為了自己,更妄言享受被人追逐,那種當神的感覺。然後,聚光燈隨即一關,黑掉了。直到幾個月後,她以選區第一高票連任屏東縣議員,整個人又再次亮了起來。

看熱鬧的人或許不解蔣月惠如何當選,但當地人最明白,她的羅騰園不只照顧自家院生,每年還開辦上百門才藝課,除了一般民眾可免費參加,如果有弱勢族群願意走出來,還額外補助1500元,根本太佛心;教人訝異的是,如此龐大的開銷不見政府補助,更沒企業贊助,全靠她與一群羅騰園身心障礙院生的各種技能義賣自籌。

年關將至,蔣月惠寫書法義賣春聯,民眾索取隨喜樂捐。(攝影/黃威彬)

又不是錢太多,為什麼開個課連一般民眾都免費?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我們發現蔣月惠用字也有自己的風格,喜歡把「思考」講成「計算」,難怪總落人口實,「這我都計算過的,只有課程完全免費,才會有很多一般居民進來,這樣一來,如果今天那種被家暴的人也來這,他們可以彼此聊天,或許就能找到一個傾吐心事的對象,……有些人就是沒有講話的對象,一直被困在相同的環境裡惡性循環,最後才得到憂鬱症的。」

採訪第二站,就是一堂羅騰園開辦的吉他課,裡面一群婆婆媽媽正在聽課。一進門,她默默走向一旁,熟練地開直播打卡,其他人則習以為常,「因為我們有跟人家募款嘛,人家會說『你們才養七個人,怎麼開銷那麼大?』但事實上,我們社區服務做很大,所有課程都不收費,如果身心障礙者願意來上課還補貼,所以都要來打卡給大家看。……其實,如果有人沒錢看醫生,甚至狗狗沒錢看病的,只要來找我們幫忙,我們也都出啊,只不過這種不好公開講就是了。」

「我一直認為,因為我沒有多大的團隊,也沒什麼權力,絕對不是人家求助的首選,所以如果有人來找我,那一定是找到都沒得找了,不得已才來的,比如說那隻生病的狗狗,他們就先去找了動保團體那些單位,最後都沒辦法處理才來的。」在她眼中,只要有人找上門,那都算是看得起自己了,因此用再笨的方式也要回應對方才行,「你說,為什麼我可以查到翔奕皮革廠、台糖養豬場的問題,因為我每天去盯嘛,一般人根本不會這樣。」

新娘不是我

蔣月惠被稱作政治素人,但與其他精英型的素人不同,是赤裸裸的那種素,在如今凡事講求包裝的普世價值裡,一言一舉難免教人無法直視。在媒體上,她一次又一次自爆,當年會接下羅騰園並非出於愛心,對裡面的院生也說不上愛,一切只是為了獲得「動力」而已,眾人傻眼,社會譁然。這天,我們終於弄懂了,她指的是活下去的意義,是自己真真切切存在於世上的證據。

蔣月惠說,羅騰園的開銷範圍極廣,必須認真記錄才對捐款人有交代。(攝影/黃威彬)

「我們家有八個兄弟姊妹,從小吃飯的時候,我媽媽就常常在大家面前罵我,連洗澡的時候也會大力敲門,要我開門,然後拿著藤條把我毒打一頓,你知道嗎,對我來講,其實我都覺得自己被侮辱,我在洗澡耶,……還有在大家面前要我死出去,你不覺得這個也很傷嗎?」由於一直以來都被家庭、學校裡的人無視,像從來不存在似的,蔣月惠一度想過輕生,但又不爭氣地怕死,只好拚命找尋足以活下去的動力。

至於她人生裡的第一根浮木,是初戀,「我爸爸是台糖工程師,會跟一些廠商接觸,有一家廠商欠我爸爸的錢,欠錢沒還又沒地方住,結果我爸就把他們帶回家。那個廠商老闆有個兒子,大我兩歲,我跟他談戀愛,因為只有他看見我。……後來,他去北部念書,我一查到他回屏東西德女教士差會(羅騰園前身)輔導那些孩子,馬上就跟了過去。」

「重逢後,聽說他有去我們家提親,被我媽趕了出去,說他們家『錢都沒還,也沒給房租,東西還留在我們家裡。』最後他還是結婚了,但新娘不是我,是我們教會的另一個姊妹。……後來他們都走了,剩我繼續留下來當義工,反正那時我在學校工作嘛,時間很多。」原以為男友跟人跑了,她的內心應該有怨,結果愛情根本不是重點,「那時候我還感謝上帝,說上帝關閉一扇門,又為我開啟一扇窗,就是羅騰園。」

不完美的善人

33歲那年,羅騰園面臨解散,蔣月惠決定一肩承擔下來,裡面也有幾分真心,「當時是想說,要輔導一個殘障朋友走出來很不容易,因為以前社會比較保守,都認為家裡『歹積德』才會生出那樣的孩子,所以,家長常常把自己關在家裡,連孩子也鎖起來。那我跟傳教士去訪視個半年、一年,好不容易才讓他們願意走出來的,結果突然說要解散,等於又回到原點,他們什麼都沒了,我覺得這樣很可惜,所以才一個人接下來,成立社團。」

人們總期待行善之人的內心無私,可惜這個世界並不完美,蔣月惠亦如是,「另外,因為我從小沒有家庭、學校的支持,一開始,所有的安撫都希望從男朋友身上去彌補,我最早會去羅騰園也是因為男朋友,結果新娘不是我,這根浮木就沒了嘛,那之後上帝給我的另一根浮木就是羅騰園,我當然要抓住啊,一抓就抓到現在了。……那其實是為了滿足自己,也是我當時活下去的動力。」

即便小時候的記憶讓人痛苦,蔣月惠的辦公室依舊擺著與家人的合照。(攝影/黃威彬)

「我覺得,愛這種東西都是一來一往的,當你被掏空了,在蠟燭兩頭燒的時候,那其實是會枯竭的,就像人家說的久病無孝子,都是一樣,甚至有人會殺了自己的親人,那是因為他內心枯竭了,沒有動力了嘛。……你想,我做羅騰園這麼久不會枯竭嗎,一定是枯竭的,那為什麼我可以『凍』這麼久,不是我愛這些人,而是這些人需要我,也讓別人看見我的存在,給我讚美,這些都是我從小在家裡沒有的。」她的一番話說得直白,卻又真實到令人無從辯駁。

那妳現在對他們有愛嗎?「呃……一開始我會幫助他們,確實是因為我得到了存在感,不過,時間久了,也是慢慢有感情,所以當他們離開我的時候,我也是會哭的。」如果有人欺負他們呢?「那我當然會生氣啊,我會挺身而出跟對方拚老命,因為我們是生命共同體,缺了一腳都不可以,我們生活在一起,都像一家人了嘛。」她的行善初衷或許不偉大,但終究殊途同歸。

想起一個人

蔣月惠年輕時在屏東慈惠護校擔任會計,加上兼職收入,月領五六萬,生活好不愜意,於是,她開始學插花、書法、鋼琴、小提琴……堪稱全方位才女;幾十年後,她在路邊拉小提琴、寫書法義賣,這些才藝竟成了羅騰園的生財工具,「我一開始都用自己的存款去照顧收容人,可是後來越收越多人,存款也慢慢見底了,那我就想說,總要找一些自力更生的生財方法,所以就帶著院生出去,拉拉小提琴募款嘛。」

「一開始是想說,要用小提琴的聲音來吸引人,否則根本沒人會注意到我。第一天我還跨不出去,所以我帶著幾個殘障朋友在市區繞了很久,最後才硬著頭皮在公園的一棵榕樹底下拉,結果有個人跑來說我拉得不錯,捐了一千元,從此我就有信心了,之後常常帶院生出門,有時候可以募個五百一千,有時候也掛零。」後來,羅騰園遭人檢舉,說蔣月惠帶院生出門募款違反《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還涉及違法收容等問題。

談起羅騰園觸法,她一臉無奈,「你知道嗎,其實他們(院生)很喜歡去募款耶,喜歡接觸人群,為什麼呢,因為大家都會拿東西給他們吃。像我們以前收容二三十個人的時候,他們都很皮,會吵架,我只要說:『誰誰誰不乖,今天不能出去募款。』一聽到不能去募款,大家都很乖,因為都想要出去。……這種方法還不錯,只是說常常真要處分的時候,一聽見他們找的理由讓人哭笑不得,都會感覺很可愛,一下又心軟了。」

為籌措羅騰園的龐大開銷,蔣月惠不時帶著院生募款,卻也因此惹來不少麻煩。(圖/羅騰園提供)

當思緒被回憶吞噬,她想起了一個人,臉上堆起了笑意,「那個唐氏症阿美很好笑,每次出去,她都喜歡坐在樂捐箱上面,我們就覺得奇怪,後來才發現她會偷藏錢,下一次我們就知道要檢查她的口袋,結果怎樣都查不到,沒想到隔天其他院生又跑來告密,說阿美的錢藏在鞋子裡,被我們一問,她竟然一臉無辜說:『我沒有,我沒有偷拿,是風一直吹,吹吹吹吹,飛到我鞋子裡的。』欸,其實她很有創意耶,還會這樣說,他們真的很可愛,……」

制度的僵化

夜幕低垂,我們來到了羅騰園,前腳剛進門,一名六七歲的小女孩就朝蔣月惠撲了過去,在這裡,她走到哪,身旁總圍著一群人,女王似的。

七年前,羅騰園因為違法收容二三十人,一度遭到勒令解散,最後只好留下六人以符合免立案門檻,其餘全被安置到各大型收容機構,阿美也是離開的其中一人。談及此事,蔣月惠四周瞬間暗了下來,「那時候我們被強制安置了二十幾個人出去,其中有兩個掛了,我剛剛不是說阿美嗎,才去一年半,她就瘦好多,然後走了。……我很難過啊,我剛接羅騰園沒多久,她就來了,結果我都還沒選上議員,她就過世了。」

談起阿美,一旁的老員工楊惠珍也忍不住哽咽,「我每次去看她,都想把她帶回來。以前我們羅騰園有辦活動,理事長(蔣月惠)都會說,要把他們帶回來,比方說過個年這樣,他們都很開心啊,可是阿美回去後,每天都打包好行李,跟那邊的社工說楊阿姨會來帶我,每天每天都這樣說,社工一把包袱拿走,她就開始哭,一直哭一直哭,最後社工就說,以後不讓我們帶回來了,……」

阿美離開羅騰園後,楊惠珍每一次的探望結束,場面都像死別。(圖/羅騰園提供)

接著,蔣月惠找出一張張阿美的照片,看紅了眼,「我一直覺得,如果今天阿美還在這邊,她可能還活著,因為她很快樂。她是一個很有喜感的人,很喜歡跟人打交道,看到男生她都會誇獎人『緣投』,如果你說她『古錐』,她也會回誇你『古錐』,所以我們都把哈拉的工作交給她。……她好可愛喔,唐氏症寶寶真的很善良,但是,自從她去了那邊,就再也沒有舞台了,聽說每天都在哭,怎麼可能會好。」

「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需求,但那些立法的人都不了解。其實人就跟水一樣,在不同的容器有不同形狀,那是千千百百種的,你要用一部法律去規範人,根本不可能面面俱到,你的規定,有些人就不適合嘛,那這些人就活得不快樂。……只能說,這樣的制度好管理、好評鑑,但其實是僵化的。」面對國家的體制高牆,她恨得牙癢癢,又累得悶懨懨。

從不認失言

不久前,蔣月惠揚言要投入明年立委選戰,「如果我選上的話,首先會關心土地正義的部分,可能修《都市計畫法》,要改善很多人假借都市更新的名義去圈地,最後趕走一些原住戶、逼他們迫遷的狀況,……還有像《身心障礙者權益保障法》,這個也都要廢,很多法律都限制太多了。」

走過了大起大落的暴紅之路,看待明年選情,她至今仍充滿信心,「我覺得大部分人還是認同我的,除了藍綠的支持者,就算我說錯話了,大家至少覺得我很真,你看,媒體一直都說我失言啊,都講錯話啊,但是我還是有一萬多票(議員選舉)。」

最後再問一句,真不覺得自己失言過?她不假思索,「我不覺得耶。你看,你問我會不會罵孩子、打孩子,我也不會跟你說沒有啊,你問我有沒有很愛孩子,我也沒說我很愛啊,……其實,你說什麼是愛,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是共同體,如果有人欺負我的身體,我當然要挺身而出。公勇路抗爭那天也一樣,因為選民蓋票給我就是我的老闆,我當然要為我的老闆效忠,今天又不是你官員蓋票給我,對不對?」

即便不少媒體指她失言,蔣月惠終究是當選了,她認為這是自己的「真」獲得認同。(攝影/黃威彬)

我們在議會研究室訪談時,蔣月惠說了個故事,「有隻住在井底的青蛙,一次看見大雨來了,就一直往上爬,這時候,其他的青蛙都說不可能,勸牠別白費力氣,留下來跟大家一起等死,可是牠還是不斷往上爬,最後終於爬上了這口井,救了自己。原來那隻青蛙是又聾又啞的,所以都聽不見別人說什麼,我一直覺得,我其實有點像這隻青蛙。」

一會,她緩緩拉起手上的小提琴,那間間斷斷的琴聲幽幽,像民國五十年代的電影背景音樂似的,在訴說著一段又一段的黑白故事,「這是我的第一把琴,跟了我大概快40年。……我以前都說,它就像我的老公一樣,我所有的……所有的辛酸哪,它都知道,它一直陪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