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很「厭世」?負能量爆棚的世代 「佛系」是終點...

書摘

作者簡介

厭世哲學家

佛系男,宿命論者,畢業於國立臺灣大學中文研究所,致力於古代典籍之細讀及思想重構,現任職高中國文教師。

生長於雲林鄉村,活動不出彰雲嘉地區,到臺北就學後才開了眼界,接受各種思潮與學潮之洗禮,胸懷更加開闊。雖然喜歡城市繁華精彩的生活,但內心卻嚮往鄉村的樸實安定,總是依違於「入世」與「離世」的兩難困境,最終在《莊子》與陶淵明詩文中找到精神安頓的方法。

FB專頁:厭世哲學家

大概在二○一六∼二○一七年左右,許多「厭世」系列的粉絲專頁受到廣泛的關注,這些粉絲專頁散播大量憤世、嫉世、倦世的「負能量」金句(大部分帶有幽默詼諧的成分),而受到許多年輕網友的熱烈歡迎,覺得這些負能量金句說出了大家的心聲。於是,以往那些「正能量」的關鍵詞—諸如「夢想、努力、未來、創造」等等,漸漸消失在大家的生活中,取而代之的是「耍廢、無用、當下、放棄」等關鍵詞。從整體印象來看,這一代的年輕人似乎缺乏努力的動機,對未來也已經失去光明美好的想像,只能在當下追求一些「小確幸」而已;於是媒體給我們這代人製造了一個新的標籤,叫「厭世代」。

「厭世代」的誕生

「厭世哲學家」也是眾多厭世粉絲團的其中一員,但我的「厭世」並非由時代、環境所造成。我從小就很厭世,而且在這個世界上活得很孤獨;也就是說,「厭世」是我的生命基調,而不是一時湧現的感受。

這個世界為了維持正常運轉,必須靠很多「光明、希望、美好」的謊言來當潤滑劑,讓每一個人都走在該走的軌道上,扮演一個小小螺絲釘,沒日沒夜不停地轉動,否則這個社會將分崩離析。在這樣的世界中,當一個願意動腦的人實在是很辛苦,因為不管看到了什麼,意識到了什麼,也都必須假裝不知道、不在意,否則只會被大家當成怪人。

長大之後,接觸到中西哲學,讀了點書,才知道原來我並不孤獨,世界上竟有這麼多哲學家曾經跟我想過一樣的問題,跟我一樣看到了這麼多奇怪的現象,而且還提出了極具說服力的解釋。我當時想:如果能搞清楚哲學家們是如何解答這些問題,是不是就能更加了解這個世界?是不是就能終結自己的厭世與孤獨?是不是就能獲得真正的「智慧」?

由於實在是太興奮了,所以我很快就把「哲學」視為畢生職志,所有的青春歲月就這樣摜了下去;當我再度面對這個世界的殘酷時,已經是好多年以後的事了。

讀了那麼多哲學,再次回到世界,接受這個世界的折磨時,我還是很厭世。當時身邊的朋友問了我一句:「你不是讀哲學的嗎?為何還是很容易有負面的想法?」我只能苦笑著說,就是因為讀了哲學,所以才更加無可救藥地厭世啊。

我想,大部分的哲學家都是厭世的。哲學家跟一般人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我們的「厭世」可能只是一種情緒,只是很表面地看到了些什麼、體驗到了些什麼,進而導致自己的不快樂;但哲學家的「厭世」是已經把整個世界都看穿了、看透了的那種,他們深深了悟宇宙的真相,知道整個世界運作的規則,而且人力無法改變(雖然他們都努力提出某些改變的方法,但是否奏效,就見仁見智了)。

因此,哲學家的「厭世」並非一時的不快樂,而是一種永恆的厭倦、厭煩與無可奈何。

「厭世代」的來臨,表示整個社會已經來到一個十分特殊的階段:「正能量」已失去普遍維繫人心的力量,大眾承認自己所身處的環境有一些不合理的現象,而且自身完全沒有改變的能力,如果我們不能從根本上有所改變的話,談再多的「夢想、希望與未來」也不過都是謊言。於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人生究竟要怎麼過,我們的未來究竟在哪裡—這些根本的問題,終於到了不得不面對的地步。

「厭世代」的誕生是一種契機。孔子曾說過:「不憤不啟,不悱不發。」這句話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面對無法解決的難題,不管怎麼想都想不通,已經到了生氣、惱怒的時候,老師才可以去指導他。身為「厭世代」,我們對這個世界有太多想不通的問題,有時候我們真的很想問天問大地,或者是迷信問問宿命;當我們找不到人可以問的時候,也許可以問問歷史上那些知名的「厭世哲學家」們,把他們當成老師,問問他們為何厭世?他們又是如何處理自己的厭世情緒?—如此一來,也許我們就會對自己的人生,甚至是自己所身處的世界,有更加深入的體悟。

是的,「厭世」僅僅是一個起點,它會讓我們開始探索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厭世的極點是出世

在厭世風潮正如日中天的時候,令人驚異的是,下一波風潮又來襲了,就是所謂的「佛系」世代。

二○一七年底,網路上瘋傳一篇文章,號稱「第一批九○後已經出家了」。該篇文章列舉了一些九○後年輕人的處世之道,例如「佛系乘客:您停在那裡不要動,我自己可以走過來」,以前的人搭計程車總是爭先恐後,但現在我們不爭了,自己默默走到計程車營業據點去搭車就好。

又如「佛系戀愛:你看吧,我都行」,情侶通常不是愛得火熱,就是吵得火熱,但現在的戀愛之道卻是各自隨緣,你說要去哪就去哪,要幹嘛就幹嘛,我完全無所謂。再如「佛系養娃:出息的孩子不會多,童年何必那麼苦」,一般人都望子成龍、望女成鳳,從小培養孩子學各種才藝,但現在一切隨緣,孩子想做什麼讓他自己決定,就算毫無成就也無所謂。

簡單來說,所謂的「佛系」指的就是不爭不搶,一切隨緣的處世之道。反正不管再怎麼爭、再怎麼搶都沒有用,那又何必這麼執著呢?

這種處世之道,乍聽之下難免令人覺得不可思議:我的天!這難道不是自暴自棄、隨波逐流嗎?如果整個社會的年輕人都變成「佛系」,將來我們國家不會滅亡嗎?—於是網路上掀起一波又一波的論戰,大部分的人都認為所謂的「佛系」並不是真的「成佛」,只是一種消極的逃避、無所作為而已,這群年輕人將來一定會自食惡果。

果真如此嗎?如果想解答這個問題,就要把「佛系」這個概念從頭說起。

在我看來,「厭世」與「佛系」並不是兩波相異的風潮,而是同一波風潮的延續。

「厭世」是起點,而「佛系」是終點,當一個人厭世到了極點,他就出世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厭世太累了。

一個人會厭世,表示他還對這個世界有期望,只是因為他沒有辦法把世界改變成自己期待的樣子,所以才會厭世(所以厭世的人其實都是愛世的傲嬌);當一個人完全對世界沒有任何期待,失去所有熱情的時候,他就會變成佛系了。

不期不待,不受傷害嘛。這樣的人生好像會過得比較輕鬆呢。

最佳的佛系代言人,是陶淵明。他說:「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飲酒.其五〉)這意思是說,雖然我跟大家住在一起,但你們的吵鬧聲卻完全影響不了我。為什麼我能夠如此清靜自在?因為我的「心」根本不在這裡。雖然我還活在人間,但我的「心」早已超離世間,出世去了。

不是我變成邊緣人,而是我把整個世界給邊緣化了呢。

陶淵明原本也是個極端厭世的人,他曾說過「世與我而相違,復駕言兮焉求」(〈歸去來辭〉),但厭世只是他的起點,最終他出世了,成了佛系男,得到無比的自在與安詳。

佛系的生活態度,雖然無法解決任何問題,但卻可以讓問題直接消失,得到內心的平靜。這種生活態度有什麼不好呢?為什麼古人當了佛系男,就可以被世人稱頌為境界高超;而我們現代人當了佛系男,就要被說成是消極、逃避、頹廢呢?其道理何在?

當一個徹徹底底的佛系人

在現在這個社會當個佛系男女,之所以會被指責,原因有內外兩面:

外部原因是,如今幾乎全球都是資本主義市場,在市場機制中,所有人都是商品,競爭力至上,如果你不想辦法讓自己變成一個高價的商品,那就是頹廢,就是不思進取。在這樣的全球風氣中,沒有佛系男女的立足之地。

內部原因是,一般人的「佛系」心態,其實只是當一個麻木無感的人,只能從當下的情境之中逃離出去而已。這樣的「佛」實在不夠徹底。真正的「佛」,不只能逃離當下的情境,他根本逃離了整個世界,逃離了整個宇宙;甚至可以說,「佛」已經完全沒有「我」了,而一個沒有「我」的人,你要去哪裡尋找他的存在呢?

言下之意是,如果我們真的成「佛」了,還會在意外部世界嗎?就算這個世界是資本主義市場,與我何干?就算國家覆滅了,與我何干?就算我死了,與我何干?

千千萬萬個問題,歸結到底,只有一個:那就是我們還「佛」得不夠徹底。如果想要從厭世的困境中徹底解脫,就得先「成佛」才行。

因此,所謂的「佛系」心態,其實可以往高處講,也可以往低處講。如果往低處講,就是年輕人對現實社會的逃避、頹廢與不思進取;而一旦往高處講,就會涉及我們對整個宇宙真相以及對自我的認知,這是從古至今,所有哲學家都在探索的一個真正的哲學問題。

本書就是要藉由《莊子》,來討論這個問題。

為什麼是莊子?

談到這裡,有個問題必須解決:既然本書要談「佛系」,那為什麼不直接討論佛教思想,而是討論莊子思想?這難道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嗎?

之所以這麼做,其實涉及我個人對莊子與佛教思想的了解。

在我的理解,「印度佛教」與「中國佛教」的差異其實很大。從大方向來看,印度佛教比較強調戒律、熏習等修行方式,苦行色彩較重,似乎沒有我們所想的那麼「自在」與「隨緣」;而中國佛教則是以禪宗為主流,強調「心」的無所執著,修行方式亦十分自由,可動可靜,較具有浪漫、藝術的色彩。我們今日所說的「佛系」,其實比較偏向中國佛教那種隨緣、安詳的生活態度。

那麼,中國佛教為什麼會發展出不爭不搶、隨緣自在的「佛系」思想呢?《莊子》在其中扮演著非常關鍵的角色。

佛教傳入中國,其實經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融合與演變,才成為中國人能普遍接受的思想學說。在中國佛教的演變過程中,儒家的「忠孝節義」與道家的「無心無為」發揮了極大的作用—因為與儒家的倫理思想結合在一起,所以中國佛教才會勸人為善,並強調「佛法不離世間法」;又因為與道家的無為思想結合在一起,所以中國佛教才會將修行的重點放在「心」的無所執著上,成就其浪漫自在的思想性格。

言下之意是,我們現在所說的「佛系」—不爭不搶,隨緣自在的處世態度—基本上是佛教思想與道家思想融合的成果,其中尤以《莊子》貢獻最多。

《莊子》所謂的「無為」,其實就是隨緣、順化,完全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處理事情;《莊子》甚至認為,如果不是在威脅生命的情況下,就算一輩子都當個廢物,對社會毫無貢獻,其實也無不可。

此外,佛經所謂「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中國人對這句話的理解其實也受《莊子》思想的深刻影響。「莊周夢蝶」的故事告訴我們,如果人生中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場大夢,那我們又有什麼可在乎?面對生命中種種無可奈何,「安之若命」便是,連一句怨言也不必,自然就更談不上爭與搶了。

由此可見,《莊子》其實才是「佛系」思想的真正祖師爺;如果想當一個徹徹底底的佛系人,最佳的管道就是跟著《莊子》走一趟思想之旅。因此,本書將透過《莊子》來探討古代哲人對宇宙、社會、人生的種種思考,看看莊子如何從「厭世」到「出世」,成為一個徹徹底底的「佛系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