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震宇以「故事人」自居，長年記錄小地方的風土飲食，透過人類學的田野經驗，挖掘在地故事與日常生活題材、整合資源，與地方人士合作推動在地小旅行。讓旅人像人類學家一樣，到現地、看現物、吃在地，開放五感體驗小地方文化，玩得有態度又有深度。
撰文=宋世祥
「這應該是他今天換的第三套衣服！」
一位旅人發現到洪震宇似乎無法忍受自己有一點汗臭味，每兩個小時就找機會換一件上衣。在台灣，大概只有喜宴上的新娘才有這麼高的換裝頻率，這讓一起參加「甲仙小旅行」的人更難想像眼前這位型男，竟然能對甲仙這個山地農業鄉如此熟悉。
「以前學長姊說做田野很舒服，我那時候不懂！」洪震宇說。只見渾身散發時尚感的他，熟練地穿戴農夫用的防曬袖套、戴起斗笠、扛起鋤頭，帶領參與小旅行的旅人們一起體驗農活。身先士卒的態度不僅讓在地人有親切感，也讓旅人們一起彎腰下田──洪震宇和旅人們在甲仙的「觸角」是全面開啟的，就像是人類學家一樣，把自己完全放開去體驗這塊土地。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眼前一派農夫模樣，很難聯想洪震宇是清華大學社會人類學研究所社會學組畢業，當時的碩士論文寫的是台灣如何逐步走向新自由主義的硬題目：《從金融壓抑到金融開放——剖析90年代的金融開放政策》。他回想，這一個階段雖然身邊有很多唸人類學的同學，但是那時他的研究過程都在耙梳文字資料，還沒有養成「質化」研究的興趣，更別說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了。
研究所畢業後，洪震宇成為商業雜誌的財經記者。爾後曾轉換跑道任職時尚雜誌，之後又重回財經雜誌。在這個階段，他擔綱《天下雜誌》「三一九鄉鎮」專題負責人，堅持報導要用好照片直接建立起地方印象，從文字敘述到視覺，共同傳遞地方的人文之美，雜誌銷售量扶搖直上，也得到地方的肯定。
發掘地方食材和生活脈絡
319鄉鎮的田野調查讓他培養起對地方飲食文化的興趣，也開始注意到台灣的農業與在地飲食的關係。「食物有益於思考，Food is good to think。」洪震宇引用結構主義人類學家李維史陀這句話，來表達自己如何以人類學精神來思考飲食文化。
「我特別喜歡在農家或餐廳嘗試一些我沒有吃過的菜。和他們聊才知道這些菜之所以不能成為固定菜單，原來背後有地理條件的影響、有節氣的因素、有族群的因素，我開始探索食物背後的文化脈絡，而要了解它們的關係，就要進到日常生活裡面，所以也對地方日常生活產生了興趣。」他解釋。他展開了一趟全台灣的食材踏查，之後結合養生觀念彙整成《旅人的食材曆》一書，記錄台灣這座島嶼上食材生產者的故事與真實的農業現場，也告訴讀者如何吃得健康、吃得「著時」（合乎時節）。
在做食材踏查的過程中，他在原住民部落遇到很多與飲食經驗有關的「文化震驚」，令他特別難忘的是一位阿美族朋友的日常飲食生活：
「我台東阿美族的廚師朋友，叫做耀忠，他拿了一條這麼大（兩臂張開）的旗魚現場切沙西米給我吃，就是一整條魚攤在桌上，牠的鰭被拉起來，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還活著，跟我們通常看到的旗魚生魚片很不一樣。另一個晚上，他問我要不要看螃蟹，我說好，結果他戴著頭燈就到海岸岩石那邊去找，在一片黑暗中，我只聽到浪聲、看到那個隱隱發光的頭燈在跑，三十秒後他回來了，手上抓著兩隻螃蟹。他把螃蟹放在地上讓牠們爬，說牠們在冬季奧運比賽。他對食物有他詮釋的笑話與樂趣，這就是他的生活。」
就像人類學家進行田野工作一樣，洪震宇到了一個地方，總會從飲食細節去建構當地的文化圖像。他堅持入境隨俗，當地人吃什麼，他就跟著吃什麼！特別是各種庶民食物，尤其是工人的點心、農民的零食等，更是不會放過，從中發掘在地生活的豐富樣貌。
「早餐對我而言很重要，有一次我問耀忠：「你早餐吃什麼？」他說：「我們早餐沒有東西吃，沒有麵包。」那我問你們吃什麼？他說冰箱（太平洋）打開就有「龍蝦稀飯」。這些日常飲食的差異讓我體會到我們之間很不一樣，原來我們都市人這麼貧窮！」
創造小旅行：小地方、少人數、少移動、深體驗
2011年，洪震宇第一次和風尚旅行社的游智維合作，協助台灣東部池上、關山一帶的民宿業者設計旅遊行程，在考察過程中參與了阿美族的美食與歌舞，領略到「體驗」在旅遊中的重要性。這一回的經驗啟發，讓他領悟到自己真正想做的旅遊絕對不是看風景的觀光團，而是有深度、有體驗的「小旅行」，並且事前必須透過田野調查去挖掘地方的故事與魅力，再將其融入體驗行程。
「不同的旅行有不同的態度與訴求，『小旅行」是我命名的，也沒有多想，就是代表在小地方、人數很少。因為人數一多，你很難跟地方溝通，我也不喜歡用麥克風講一堆。所以要小地方、人數少、移動少，就在一個地方深度探索，至少跟一般旅行的差異是沒有風景，因為風景自己來看就有了，可是『小旅行」一定要有人帶你到那個現場，看現地，看現物，還要有身體與吃的體驗。」
把故事轉換為地方經濟價值
「故事人」，是洪震宇現在給自己的職稱。不光是因為他現在的工作當中，教人「說故事」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他也協助各個地方挖掘故事，因為他看到「故事」的重要性，也找出讓故事轉換成為經濟價值的方法。在他眼中，說故事不等於地方文史介紹，而是用最親近人的方式，把地方上發生過的事、在地的文化、特有的風土介紹給旅人。
和洪震宇一起工作或聊天，總可以感受到他有一種將田野調查所得到的內容，轉換成為商業可操作的內部整合機制，這應該和他財經方面的訓練與工作經驗有關，他不光強調「說故事」的重要性，也強調背後健全的商業機制不能少。他常把「經過就會錯過，相識才有故事！」這句話掛在嘴上，但要如何讓人不只經過，還能讓人留下或是再回來？又該如何讓人真正的相識，而非只是點頭之交？當「故事人」在策劃小旅行時，他也期許帶給旅人們真正的故事體驗，因為他相信在旅行中體驗到故事，甚至產生出故事，才能把旅人和地方連結在一起。
「其實每個人都是說故事的人，每個人都會說故事，只是你有沒有把『說故事」這件事情當成一個傳達的方式。有些人每天都在說故事，只是他可能不知道，以為他說的是不重要的事情。我覺得，人類學是挖掘到人深層的那一塊文化脈絡，包括他的身體行為、內心碰到的故事。我只是把它們整理一下，變得可以彼此串起來。旅行，就是在說一個故事。所以，小旅行，不是我在說故事，是當地人在說故事，他就是一個在地人類學者，只是他過去沒有意識到。我們把客人帶到他面前，在他的土地上，在他的餐桌上，或是在他的農事體驗上，由他去說他的悲歡離合，說他怎麼和這地方發生關係的故事，就是這樣子。」
不當觀光客，像人類學家一樣開放五感體驗
對洪震宇來說，細微的差異就是一個地方的魅力！也唯有人類學的研究方法，才能夠讓他看到地方文化上的不同，並且將這些轉換成為旅行的細節，讓旅人們對一個地方的印象輪廓更加清晰。
在他策劃的小旅行裡，總是充滿各式各樣的體驗元素，特別是飲食的部分。「對我來說，食物除了好吃、好玩，背後還有節氣、土地、風土，有文化的意涵。」當小旅行帶著人一起用身體、用五感去體驗一個地方，「觀光客」才能變成「旅人」，甚至變成「人類學家」，從一個平凡的東西看到深層的東西，激發更深刻的思考。
「我從人類學裡得到最棒的是，你的身體要去體驗那件事情！你沒有用身體去體驗，用你的感官去感受，那些東西都不夠深。對我來說，食物就是要去體驗它，不光去體驗熟食，還要體驗生食，要想它怎麼來的？在哪裡捕的？或是哪裡種的？生的和熟的分別和社會的關係又是什麼？」
「小旅行」是洪震宇給自己的答案，要讓來旅行的和在地的人，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人類學家，帶著對於一個地方的喜愛相遇，讓故事跟著變深刻、精彩。「這是一個有態度的旅行，你一定尊重地方，而且我覺得參加的人心態比較謙卑。比方說，我們住在農村，沒有冷氣，一定吃在地食物，但是他會接受，因為他知道這本來就是不一樣的旅行，也很願意多跟在地人交流。」
甲仙小旅行，連結在地情感、經驗、文化細節
在這幾年當中，台東的關山與池上、花蓮石梯坪、高雄美濃、雲林西螺等地，都可以看到洪震宇設計的小旅行。從2013到2014年，他把最多的時間留給了甲仙，也是在這裡，發展出更人類學式的旅行，更強調在地文化脈絡對追求深度與體驗的「旅人」的重要性。
他解釋，「剛來的時候，甲仙愛鄉協會與商圈發展協會都各做各的，「愛鄉」是社造單位拿文化部的經費，「商圈」是拿經濟部商業司的補助，很難一起合作。」2013年時，楊力州拍攝的紀錄片《拔一條河》上映造成話題，他知道時候到了，也想透過小旅行幫助甲仙從八八風災重新站起來。於是他和當地的甲仙愛鄉協會合作開始做田野調查，跟著地方上的人一起考察這個區域裡的農業與飲食。他發現甲仙除了有豐富的農產，更有「移民」的特質：被日本人移來抵禦山番的西拉雅族、從雲林嘉義移動到此地的客家人、從東南亞各國嫁來的新住民，一起組合成現在的甲仙，讓這裡的飲食光譜充滿了混合色彩。
在調查過程中，因為待得久、看得深，洪震宇會看到當地人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特別之處，他們本來覺得那就是自己的生活沒什麼特別的，但在洪震宇眼中，他們的生活就是旅行的元素，越日常越有趣。「跟著洪老師，我們認識了過去不知道的甲仙！」甲仙愛鄉協會裡一起經營小旅行的在地人這樣說。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當甲仙的年輕人因為地方上缺乏工作機會而離開，在地的文化與歷史變得無法傳承之際，透過田野調查向老人家追問逝去的記憶、從在地挖掘出快凋零的傳統，對於甲仙當地人而言是難能可貴的機會，更有助於重新從自己的泥土上建立自信的腳步。
田野調查中觀察到的文化細節，成為洪震宇為甲仙小旅行設計體驗行程的元素。不同梯次的三天兩夜小旅行中，旅人可以跟著愛鄉協會安排的地方講師一起下田種稻、收割稻作、種芋頭、摘龍鬚菜、為瓜類施肥，也跟著關山的平埔族「18歲」老太太（當地80歲稱18歲）一起做米食點心，和芋冰城的阿忠一起製作手打芋冰等。因為這些體驗，旅行中吃到的食物都有了座標，旅人更與腳下這片甲仙土地及生活其中的人們，產生了自然卻又深刻的連結。這些旅人們或許是因為洪震宇的個人魅力，也可能是因為風尚旅行社的品牌而選擇了甲仙小旅行，但隨著行程結束，他們卻都成為和甲仙這地方「有關係的人」。因為午休時間有機會和村長聊天，他們意外地發現了一段被遺忘的歷史；因為吃了來自柬埔寨的文香所做的晚餐，他們一同感受到了新住民在這塊土地上的認真與努力。這些都是旅行中自然發生而且不能被取代的回憶，有參加者就說：「我以為這些體驗只能在國外遇到，沒想到在國內也有這樣的旅行！」
小旅行對內整合、對外連結
每一次的小旅行對洪震宇來說，都是一回田野調查工作。他總是在過程當中細心觀察旅人和在地人的互動，豎起耳朵聽他們之間的對話，因為這些互動與對話之中，總隱藏著更多的在地情感、經驗與細節，可以從中再去認識這個地方更多、更深。
在洪震宇眼裡，甲仙小旅行更發揮了「對內整合」與「對外連結」的效果。在對內的效果上，原本地理上不同的社區（如甲仙、關山、寶來、那瑪夏），人群上不同的族群與社群（如新移民、愛鄉協會與商圈發展協會），都能因為小旅行的緣故串連在一起，一同和旅人結緣。在對外的效益上，因為小旅行越來越成功，讓甲仙能夠一步一步走出颱風災區的印象，開始成為媒體、地方單位、公部門等都想合作的對象。
現在，甲仙已成為南台灣2天1夜、3天2夜小旅行的重點選擇，地方人士也開始有能力發展出自己的農事體驗旅遊行程。但憂心小旅行創造出來的經濟模式崩盤，洪震宇也再三提醒地方不要削價競爭，同時呼籲公部門在分配資源時，避免直接補貼旅客的旅費。他認為，直接降低旅行的定價來吸引更多觀光客，只是一種短暫的興奮劑，無法真正改善地方的經濟體質。相反地，把經費用在帶動地方活絡的講師上，或是用在向小農買更好的食材來烹調，則能提昇服務的品質與細節，讓旅人有更好的體驗與回憶，也讓地方得到更深的自信。
（圖片來源/果力文化提供）
在一次地方與公部門共思甲仙未來發展的工作坊中，曾在紀錄片《拔一條河》裡一臉愁容、憂心風災後重建工作的芋冰城老闆阿忠，帶著自信的口吻分享道：「這一年來我們跟著洪老師從田野調查開始，到一起經營小旅行，我們可以說已經從風災的悲情中走出來了！現在我的工作已經不是冰店老闆，而是到處演講，介紹『甲仙小旅行」！」
可以看見的是，曾和洪震宇共同努力、一起投入小旅行工作的甲仙人，舉凡愛鄉協會的成員、商圈發展協會的成員、學校教拔河的教練、幫忙做飯菜的新住民等，都同樣有了「旅人」這個概念。對比週末開車上山快速消費後就離開的「觀光客」，參加小旅行工作的甲仙人越來越清楚眼前這群旅人願意花時間認識地方、和在地培養感情、尋找深刻的文化體驗。隨著這樣的認知越來越明晰，一同參與規劃旅行體驗的在地人也更加懂得挖掘在地文化，並且驕傲地介紹給旅人！而這些曾經來過甲仙深度體驗的人，離開之後亦成為在地農產、地產最忠實的顧客，定期訂購曾經入口的在地美味，更不忘關心甲仙朋友的近況。
洪震宇以人類學家的態度與方法設計出獨特地方小旅行，讓旅人與甲仙相遇、相知，讓相識產生深度，也將此轉換為相惜的濃度。
內容來源：《百工裡的人類學家： 帶你挖掘「厚數據」，以人類學之眼洞悉人性，引領社會創新！》由果力文化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