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從小愛錯國的老派紳士:亦狂亦俠亦溫文的葉博文

人物

2019年的愚人節,葉博文離開人間,朋友們說,調皮搗蛋的他就像和眾人開了一個玩笑。

他的一生幾乎脫離不了「二二八」三個字,生於事件發生的1947年,當過二二八紀念館創館館長,連離世前的最後一張相片,都穿著「人民作主」的上衣,希望多看一眼病房窗外的二二八紀念館。

如今,人走了,火化了,眼角膜捐了,連財產也捐了,但他妻子賴秀如說──葉博文的精神還在。

葉博文曾在3月舉辦生前追思會,尾聲,他用盡力氣喊出「台灣人要團結,總統蔡英文要加油。」5月5日,蔡英文輕裝出現在台北公館教會,現場並無安檢,隨扈們心驚膽跳,但她只想到場告訴這位老朋友:「……,你說的話我都會記牢牢、放在心裡,沒做到的,我會更努力打拚,應該堅持的,也不會後退任何一步,一定會一心一意守護我們心愛的台灣,這是我紀念博文兄的方式。」

真情愛台灣...葉博文最喜歡的咖啡廳

過幾天,我們和賴秀如約在師大路的一家咖啡廳,裡頭很有「博文Style」,一入門,映入眼簾是斗大的「真情愛台灣」五個字,周邊透著一種濃濃的古味,她說,這裡是葉博文生前喜歡的地方之一,因為來客幾乎都有相同理念──愛台灣,令人感到自在。

「小英總統一直想來,我們本來說不用,但她說希望用一個老朋友的身分來致意,因為葉博文生病的時候不大對外見客嘛,所以當時小英要來都被拒絕了。……小英是一個很珍惜感情的人,她想來,我可以理解,但她說不要維安,我們捏了一把冷汗,可能隨扈也都嚇死了。」她透露。

葉博文與蔡英文是怎麼認識的?賴秀如回憶:「有一天,一群人聚集在台南許文龍的家裡,一起討論事情,一起談台灣的未來,後來還發展成了『兩國論』,在場的有葉國興、張榮豐、葉博文、許文龍等等,只有蔡英文一個女生,那是他們第一次碰面。……因為大家都是搭飛機去嘛,只有蔡英文開車去,從台北開車到台南,所以他才說蔡英文是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女生。」

「不過,那次之後,他和小英雖然見過面,但沒有很熟,一直到了後來小英當上民進黨黨主席,要出來選新北市長的時候,他幫忙辦便當會,邀請一些企業界人士聚在一起吃便當,聽小英講政治理念,那時候開始才比較密集接觸。」她說,正因為葉博文出錢出力卻不求任何回報,所以蔡英文也知道他一直是真心支持。

從小愛國,卻發現自己愛錯國

葉博文流出的生前最後一張照片,就是穿著人民作主的上衣,遠眺二二八紀念館。(圖片來源/翻攝自陳耀昌臉書)

談起葉博文,多數人都會聯想到二二八紀念館,但賴秀如說,其實葉博文的內心也曾有過天翻地覆的巨變,「他是台南人,小時候就不喜歡讀教科書,很喜歡去漫畫店看《諸葛四郎》那些漫畫,常常看到忘我。但他媽媽都會不高興,跟他說:『你毋通去彼間冊店,彼間冊店頭家是二二八關出來的。』他常說,當時他只知道那個人是二二八關出來的,最好不要去,雖然感覺好像是什麼不好的事,應該要小心,但一直都不知道那是什麼。」

「後來是等到他長大,加入了扶輪社,認識很多黨外人士,才慢慢知道二二八的前因後果,知道自己出生的那一年曾經發生過這麼大的事情,而且在台南死過那麼多人,他從來沒想過,原來從小聽到的『二二八』真相竟然是這樣。……當然,更多更多真相,是他在二二八事件五十周年當了二二八紀念館創館館長後,從更多學術機構文獻、家屬口述裡面,一直挖掘一直挖掘出來的。」她說。

一生與二二八結緣...

賴秀如回憶,在葉博文二二八紀念館長任內曾發生過一件事,「有一天,有一個人來跟他見面,叫出他的小名『富源』,他才發現,那個人是從小在自己家裡進出過的太太,是家裡認識的人,而且,對方竟然是湯德章的遺孀,當下他就想說,『天哪,這麼有名的人的遺孀,我小時候就見過了,但她從來也沒有提過二二八這件事。』所以,那種相認很揪心啊,他很難過,很驚訝,也很生氣,原來以前大家都不敢講,大家都很壓抑,把那件事情當成一個禁忌。」

那是基於同理心?她認為,用正義感形容葉博文的人格特質更貼切,「小時候生病了,媽媽會帶他去廟裡收驚,要收五毛錢,他就問,沒錢的人怎麼辦,馬上就被罵『囡仔人有耳無喙,莫講遐的。』但他就會一直想說,為什麼有錢人才能去收驚。……我想,他對於公義的追求,那是一種天生的個性,只不過小時候還沒覺醒,等他弄懂了,一定會走上反抗的道路。」

「所以,知道二二八這件事情對葉博文人生裡的自我認知,對台灣的認知,還有對自己更清楚的認同,都有重要意義的。」她說,葉博文從小就是一個愛國的人,在台美斷交時金價飛漲,他還捐金條來挺國家,但因為如此,他後來也更痛苦,「在他發現自己愛錯了國之後,到底應該怎樣自處,他也是經過很多思考的。……後來才漸漸漸漸地,成為一個追求台灣真正獨立,希望台灣在國際上被認可的人。」

許多人都說,葉博文不喜歡出鋒頭,對於許多街頭、社會運動,常常選擇默默到場關心。(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不投資房產、股票,更愛「劫富濟貧」

葉博文的另一個身分是商人,賣珠寶、骨董,但很有個性,賴秀如說:「他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他從有錢人的身上賺錢,然後用在沒錢的人、弱勢的人身上,他覺得自己是在劫富濟貧,人家想跟他買骨董,還要看他賣不賣。

曾經有某個家族的人向他詢問骨董價格,等他一一報價完以後,就問:『全包你要算多少?』沒想到他當下就回『不賣了』,對方很傻眼,因為他不喜歡被人『包』的感覺,那其實也是一種他骨子裡對威權的反感。」

「葉博文常說自己是七分俠氣、兩分義氣,還有一分孩子氣。他認為一個人一棟房子就夠了,那只是一個生活睡覺的地方,所以他不做房地產投資,他認為土地資源不應該被人拿來投資。然後他也不買股票,因為感覺背後有太多人為因素,不希望自己成為其中的共犯,這些都跟他的生命哲學有關,他很清楚那些可以賺大錢,但他堅決不要,而是選擇靠著鑽石、骨董這種,從有錢人的身上去賺錢。」她回憶。

不過,要從精明的人手中賺錢,談何容易,賴秀如認為,其實葉博文很有自己的一套,「譬如說,有一段時間,他靠鑽石賺了不少錢。他先從香港師傅那邊買來歐洲的裸鑽,用自己的想法告訴師傅該怎麼切割,一開始師傅還不相信,但他是老闆,也只好照他的方式做,結果切割以後,就花錢請空姐幫忙帶去美國,請當地朋友幫忙做GIA認證,在當時的台灣根本還沒有人注意到GIA,但他一拿到證書後,很多成品都變成所謂的頂級品。……他就有這種鬼點子,當然心臟也很強。」

自稱刁民、奸商,其實對現狀感到無奈

葉博文活過台灣變化最大的時代,從戒嚴到解嚴,從威權到民主,自然看過、聽過、遇過許多無可奈何,賴秀如說:「葉博文這個人有點白目,對於現況不滿意,常常用一種幽默、調侃,或者是反諷的方式來應對。……比方說,知道國民黨要用糟糕的手段做事,他就會說:『國民黨要這樣子搞,怹敢毋知影我是奸商?』意思是他沒那麼容易被騙,他又說自己是刁民,指自己沒那麼容易妥協。」

「其實,他這種反諷,我覺得,那都是一種台灣人民拿現狀沒辦法,但想到日子總要過的苦悶,一種不得不的自我調侃。就像過去日本人講台灣人好騙、難教、愛錢、怕死,某種程度,他認為這也是事實,就會感到莫可奈何,只好開開自己玩笑。他愛的,其實不是任何國號,而是這片土地。」她說。

「他還有精神層面的潔癖。」賴秀如提到,葉博文是NGO的長期支持者,雖然捐了許多錢,但一定開支票,上面要寫著自己的名字,告訴人家這些錢從哪裡來,然後也要求對方開收據,「目的不是節稅,而是要求他捐款的單位財務要透明清楚,因為他自己當過很多NGO的財務長,整頓過很多財務,所以知道裡面有很多都是帳目不清楚的。」

「在黨外時期,很多人會捐政治獻金,又怕國民黨查稅,所以都希望給現金,不要留下證據,但是他不怕,一樣是開支票,而且一定跟對方要收據,大搖大擺讓人家知道他是支持者。……後來只要有人跟他募款沒給收據的,他一定會去追,而且不假辭色,不在乎傷人面子,當然,中間難免得罪人,但他不在乎,他一直認為,大家捐這些錢,是希望為台灣這片土地做事的,而不是供個人使用的。」她說。

老派紳士,能捐的全捐了

相較於對不公義事情的疾言厲色,賴秀如說,在生活上,葉博文其實是個老派的紳士,「即使是一個七十歲的台派歐吉桑,但他是真心喜歡藝術,我會帶他去看小劇場,他的品味很寬廣,很樂意接受新觀念,他不大男人,有一種老派紳士的感覺,不管女生年紀多大,他喜歡叫人家姑娘、小姑娘,裡面其實都透露他對女性的疼惜跟尊重。而且,只要開車看到賣玉蘭花的,他一定會停下來買,說是捨不得那些太太。他有很硬的地方,也有很柔的地方。」

她笑著回憶:「我在倫敦的時候,除了春秋兩季他會來,其他時間大多他在台灣,那時候他每隔幾天就會寫明信片給我,也是一種很老派的浪漫,在裡面都跟我說一些人生心得、反省、想法,或者是他的所見所聞,還有了看哪些老電影,像是《大江東去》《十戒》《飄》……他都看了好多次。他最大樂趣就是聽古典樂、看老電影。聖誕節的時候,我回台灣,和朋友一起吃飯,看梅迪奇音樂頻道裡的舞蹈表演,好幸福喔。」

豁達的人生觀...

「還有,他對錢很看得開,有一次,我們在拍賣場上買了一個紅寶鑲鑽的夜光杯,是印度蒙兀兒時期的宮廷用品,買來後,他把它洗乾淨,就拿去沾美西餐廳吃布丁,吃得很開心,吃完洗一洗才收進櫃子裡。……對他來講,這些都是身外之物,或許可以帶來財富,但不會比生命價值觀還珍貴,沒那麼高不可攀。」她依舊淺淺笑著。

她說,葉博文對於財富的豁達,或許也跟過去一段經歷有關,「因為他的家族曾經大好也大壞,打過官司,經歷過很多辛苦不堪的事,所以,早在三四十年前,他要出來收拾爛攤子的時候就曾發過誓,如果以後有機會獲得任何財產,都要還給台灣這塊土地。……他走了以後,可以說能捐的全捐出去了,已經盡全力,所以應該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了。」

葉博文終究是離開了,眾人不免悲傷。不過,往好處想,4月1日或許是個合適的日子,就像賴秀如所形容的樣子:「因為他半邊顏面神經麻痺,笑起來總有些不協調,說不上來……有點賊賊的、有點調皮,好像隨時在想什麼壞點子要作弄你的樣子。」這種帶著伏筆結尾的畫面,就彷彿他的精神不死,往後還會在台灣這塊土地上發光發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