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停息的大海身上 背負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垃圾


要知道,成為專業的「海灘拾荒人」,需要具備一些特殊的條件:除了要忍受風吹日曬雨淋,還要對海邊的垃圾有旺盛的好奇心跟豐富的想像力。

撰文=張卉君

在我多年撿海廢的過程中,常常會撿到各種千奇百怪的人為廢棄物,舉凡小至牙刷、布偶娃娃,大至廢棄輪胎和電器,都曾經是我的「沙灘戰利品」;因此,去探究這些廢棄物「從何而來」就成了非常重要的「溯源」工作。我回想自己之所以對於海洋廢棄物如此著迷,應該是因為從小喜歡看偵探小說的習慣,透過漂流物的推理和收集證據的分析,往往可以追溯出這些漂流物的前世今生,然後試圖找出垃圾為什麼沒有好好被回收,而是透過大海的吐納之後又回到海岸線,那些消失在正常敘述中的環節。

海洋偵探:從「深紅色扛棒」出發

印象中頗為深刻的一次,是在新北金山海岸上,撿到一塊10公斤重的漂流木「扛棒」。那是個彩霞滿天的傍晚,想當然,一個專業的海灘拾荒人最常晃蕩的地方就是各地的海灘咯!北海岸的傍晚夕陽正好,加上瑰麗的海蝕海階地形,讓我忍不住走下海邊,沿路撿拾海廢,突然之間看到海灘上躺著一塊深紅色的漂流木;雖然海邊有漂流木一點也不足為奇,但這塊木頭上面有人為的色漆,上面也老老實實地寫上了「XX咖啡園區」的字樣,還附上了手機號碼—這表示,這塊招牌是一個有寫明來源的「海廢」。

這個資訊充足的海濱廢棄物引起了我的興趣,於是有生以來第一次扮演起偵探的角色,順著招牌上的電話號碼打去詢問,結果竟然找到了招牌的失主!

從失主又驚又喜的敘述當中,我接著推敲出這塊看起來不太起眼的「扛棒」身世:在尚未被開膛剖肚刨挖之前,他原是生長在森林裡的一株扁柏。他與同伴們一同在高冷的山區裡長大,比賽誰先追上天空的高度,他們從未見過海。他窮盡力氣想要當森林裡那棵最高的樹,誰知道某個夏天,遇到了直撲而來的颱風,大風大雨之中他被攔腰折斷,之後的際遇已經不是他所能預料的了—它隨著大量沖刷的土石泥流一路流向了河川,幾經折騰之後,身上的皮都磨爛了,卻一路橫躺著墜落直到看見了和天空一樣的湛藍,鹹鹹的液體將他溫柔地托起,不知道漂了多久,終於停泊在一片溫柔的海灘上歇息;不久之後,他被主人合身扛起,帶到了切割身體的地方,在疼痛到無法再疼痛的切鋸之後,變成了一塊平坦扁薄的長方體。

主人在他身上塗上了紅色液體,寫上白色的大字,吩咐他好好站在台九線的路邊,為客人指引方向;好幾年過去了,一度他以為他的餘生就是站在道路旁望著車子川流而過了,沒想到生命中再度經歷了一次狂風巨浪。這一次,他順著卑南溪再度流向太平洋,順著黑潮洋流一路往北漂流,經過約莫二十個日出與日落,當他再度停泊在海岸邊時,已經漂行了四百公里的距離,橫躺在台灣東北角的金山海灘,被一個有慧眼的伯樂不經意地發現了—那個伯樂就是我。

終於,他漂泊的旅程暫時告了一個段落,也因為這個難得的緣分,失主決定將這塊一生中歷盡滄桑的「漂流扛棒」託付予我,並且為他記下這一段難得的旅程。

當然,喜歡到海邊撿垃圾的人,在黑潮也不止我一個,有事沒事我要到海邊「巡邏」的時候,就會帶上幾個有興趣的夥伴,一邊撿海廢一邊分析這些廢棄物的來源故事給他們聽。當我跟小鯨提到海邊廢棄物的來源主要來自都市的排水系統時,她瞪大了雙眼:「是喔?你不說我還真的沒想過耶。除此之外呢?還有從別的地方來的垃圾嗎?」看著她從本來的不以為然到此刻的興致盎然,態度的轉變讓我突然覺得有點成就感,開始跟她分析我觀察到的垃圾來源。

事實上,除了主要來自都市的垃圾之外,第2個來源是來自「海上活動與船隻」。

早先船隻的空間設計並不寬敞,沒有地方放置垃圾,所以船上的垃圾就習慣性地往海裡面丟,覺得海洋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直到1988年,聯合國訂了一個「防止船舶污染國際公約」,禁止船隻傾倒任何塑膠和廢棄物到海裡之後,情況才稍稍得以控制。但即便如此,漁船在海上作業時,還是難免會有漁具、漁網、浮球等掉入海裡的情況。就我所知,在北海岸基隆的長潭社區,長期與海洋科技博物館合作,定期在社區旁的「潮境公園」海岸做海洋廢棄物的監測,仍然常常在海邊撿到浮球、漁網等漁業的廢棄物。擔任社區志工的太太們很多都是船長夫人,每當撿到還堪用的浮球或漁具,她們就帶回家交給船長老公,然後順便教育他們一下:「以後在海上不要再亂丟了,我們撿得好辛苦。」通常船長夫人一句話,勝過其他人10句話,比政令宣導還有用。

全台47座臨海垃圾掩埋場

還有一個例子是在台南。台南市社區大學從2004年開始就監測台南的海岸,他們發現每年的4至7月,台南安平沿海會出現非常多破碎化的保麗龍,整個海岸看起來就像北海道的雪景一樣,難以清除。這些漁業用保麗龍來自於台南近海的蚵仔養殖業,漁民習慣用竹子跟保麗龍做成浮動式的蚵架放在海上,下面吊整串整串的蚵仔;當漁民在換保麗龍或是遇到颱風來時,一不小心整組蚵架都會被打壞,失散的保麗龍就全部吹到海灘上來,造成海岸布滿保麗龍碎屑的驚人景象。

「這樣不就很難清理嗎?那該怎麼辦?」小鯨繼續追問。

「所以減少垃圾來源很重要啊!」發現問題之後,就得想辦法解決問題。也因為台南社區大學有做這樣長期的監測,反映給台南市政府,逼著台南市政府跟漁會要共同想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間接也促成台南市政府變成台灣第一個禁用保麗龍飲料杯的城市。

第3個主要來源,叫作「傾倒廢棄物」,來自於一些不肖的業者。這些業者跟需要處理垃圾的廠商收取了費用,應該要再付錢去掩埋廠或焚化爐處理,可是他為了省下這些錢,而找沒有人的海邊或是產業道路任意傾倒,這屬於比較惡意的情況,當垃圾又跑回到自然的環境中,很快就會再隨著風吹雨淋流回海裡。

「正常來說,我們所製造的垃圾,都是怎麼處理的呢?以前在都市裡,其實家中垃圾被垃圾車載走之後,後續的循環系統一般人根本就不會知道吧?」小鯨好囉唆,但她不巧追問到了事件的癥結點—我們現在的確面臨一個很大的問題。依據環保署的統計,全台灣前後曾經總共有403座的垃圾掩埋場,不管是已經填滿了還是正在使用中,這403座裡面,有47座位於河岸、海岸,這種生態比較敏感的地方。以花蓮市的垃圾掩埋場為例,它就在七星潭旁的奇萊鼻峽角,整座垃圾掩埋場已經好幾層樓高, 一旦遇到颱風,不僅表層較輕的垃圾如塑膠袋、保麗龍等就隨風亂飛,直接漂到海裡面去;更麻煩的是在垃圾場靠海面的邊坡基腳,離海面不到50公尺,颱風來時長浪一打,底下好幾年前掩埋的垃圾就不斷被淘涮出來,結果同樣被浪捲回海裡。雖然花蓮這座海邊掩埋場目前已經停止使用,改建成「環保公園」;在立委的監督之下,前後也花了800多萬鞏固邊坡工程,但過去錯誤的政策難以追回,對海洋環境的影響仍然持續地在進行中。

當垃圾回到海裡,對海洋的影響是什麼?

如果有機會潛到水下去看,發現海中廢棄的漁網和魚線時,一定也會在那堆纏繞層疊的網具中,看見各種各樣的海洋生物屍體。我曾經看過由美國海洋保育協會所提供的照片,水下攝影師拍下一頭尾鰭纏繞漁網的鯨魚,因為無法浮出海面換氣而導致死亡;我也曾在新聞上看到廢棄流刺網纏繞在礁岩附近,即便是資深的潛水好手也因誤觸漁網,纏繞無法解開而慘遭溺斃的事件。

這些尼龍做成的網具在水中呈透明色不易察覺,捕捉於無形,又被稱為「鬼網」。這些在漁船上廢棄丟入海中或因作業不慎掉入海中的尼龍鬼網,依據研究,需要600年才會碎裂分解—也就是說,如果一張廢棄的漁網在海中需要600年才會裂解不見的話,表示它還會在海裡面繼續捕魚600年。沒有人統計過每天世界上有多少數量的漁具和漁網遺留在海中,更沒有人能夠統計平均每分鐘在海中有多少的海洋生物因此觸網而冤死網中,這些漁網活得比人類還要長久,它們就這樣長年漂流或擱淺在海底,如同幽靈一般神出鬼沒。

人為廢棄物對海洋造成的影響,當然不只是這樣。我在海邊撿垃圾時,偶爾也會碰到擱淺的鯨豚或死亡的海龜、海鳥。這些死亡動物經過解剖之後,多半會發現胃袋裡除了正常的食物殘渣之外,或多或少都還留有塑膠袋、塑膠碎片、瓶蓋、打火機碎片等廢棄物。在2001年利奇馬颱風過後,我們就曾經在嘉義東石海邊一隻擱淺死亡的瓶鼻海豚胃袋裡,發現了糖果、餅乾的包裝袋,以及一件沒開封過的輕便雨衣;後來陸續傳出一些研究消息,人為垃圾對海洋生物的影響,不僅僅是停留在表層水面,中研院的學者甚至在生活於數百公尺深的深海魚肚子裡面,也發現了塑膠袋和塑膠碎片。

「那不就表示……我們餐桌上的『現流』海魚,胃裡都可能有垃圾嗎?」小鯨整個開竅了一樣,突然意識到垃圾跟我們日常生活的關聯性,呈現出震驚的樣子。就現有的資料來看,雖然不敢說這樣的食物鏈循環就絕對是現代人患病率如此高的直接原因,但越來越多科學家透過調查研究,發現在全球海域的洋流系統裡,存在著至少5大區的垃圾渦流帶,進一步從渦流取樣的海水中發現,這些來自陸地上的塑膠垃圾經過海中漫長的漂流旅行之後不斷碎裂,最終無法完全分解消失,而只是裂解成比蜉蝣生物還小的塑膠微粒;破碎過程中所釋放出來的化學物質,有些可能是環境賀爾蒙種類的物質,對整個海洋生態或食物鏈實際上已造成了不可忽視的影響。

內容來源:《黑潮洶湧:關於人、海洋、鯨豚的故事》由大塊文化授權轉載,原標題為:「看得見與看不見的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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