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派文青的文學浪漫:「自自冉冉」說從頭

書摘

作者簡介

廖振富


1959年生於台中霧峰,1977年畢業於台中一中,1981年畢業於台灣師大國文系,1996年台灣師大文學博士,研究主題包括台灣古典文學、日治時期台灣文學、台灣現代文學。

先後任教於嘉義師專、台中科技大學、台灣師大、中興大學。曾任中興大學文學院副院長、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所長、國立台灣文學館館長,現任中興大學台灣文學與跨國文化研究所兼任特聘教授。

到處人爭說賴和?

「幽囚身是自由身,尺蠖聞雷屈亦伸。我向鐵窗三日坐,心同面壁九年人。」 1923年12月16日台灣總督府為壓制由抗日運動陣營發起的「台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連夜發動全島大搜捕,共傳喚58人,羈押41人,歷經1924到1925年的三次開庭,共有7名志士被判刑入獄,史稱「治警事件」。

賴和(1894─1943)也在此一事件中被解台北監獄羈押,成為台灣史上第一批的政治犯之一。

上述作品是他在牢中所寫組詩中的一首,當時他才29歲,詩中充滿豪氣與激情,讀來氣勢磅薄,擲地有聲。他當時雖擔任台灣文化協會理事,但並非文協的核心領導者,最終並未被判刑。誰料18年後,1941年12月8日,他在家鄉彰化又被警方逮捕,拘禁在彰化警署,後因病重出獄。他一生為追求台灣人的自由、為社會底層的弱勢者發聲,付出慘痛的代價。出獄後健康急速惡化, 終於在1943年1月抑鬱以終。

雖然他在當時台灣文化界備受推崇,他的好友陳虛谷也贈詩說:「到處人爭說頼和,文才海內獨稱高」。

但在戰後台灣罹患集體歷史失憶症的年代,賴和的接受史是一段曲折的演變過程:他曾以抗日志士的身分被供奉在忠烈祠,後來因被「檢擧」為共產黨員又被移出,一九七○年代開始有人追問「賴和是誰?」1980年代起不同世代學者接力賽式的研究建構(以林瑞明、陳建忠最具代表性),他的人格與作品精神逐漸被肯定,1990年代賴和終於進入高中國文教科書。然而若追問:當代台灣人都普遍認識賴和是誰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2017年初發生的「自自冉冉」事件,就是明顯事證。

「自自冉冉」事件說從頭

作為「自自冉冉」事件當事人之一,由於當時我擔任台灣文學館館長,承受各方壓力,無法單純以學者身分加入後續討論。相關報導又未能準確反映我的意見而造成誤解,有些人則說館長被自己「河蟹」掉了。我因不願擴大事端,不便多言,而媒體見獵心喜,所謂名嘴爭先恐後加入議論行列,也僅止於淺碟化的口舌之爭,於今觀之,俱成夢幻泡影。

如今事過境遷,激情不再,當是平心靜氣、深入討論此一議題的恰當時機。必須強調的是:本文目的既不是翻舊帳,也不在評斷各方是非,而是希望以宏觀的視野、開闊的胸襟,探究此一事件的社會與文化意涵,以提供各界省思。

賴和詩作手稿掃描檔案,「自自由由幸福身」容易被誤認為自自冉冉。

事件源頭是總統府在2016年12月30日發布新聞,公吿從賴和的漢詩選取「自自冉冉,歡喜新春」8字,作為2017年送給民眾的「春聯」。

當天晚上我看到這個訊息即時反應是:怎麼會有「自自冉冉」這樣的詞彙?急忙查證賴和漢詩集,又透過臉書與學生討論,並根據學生下載的賴和手稿,判斷應該是「自自由由」 的誤認。

由於事態緊急,且擔心次日報紙發布後引起各方批評,於是立即在個人臉書發表看法,希望總統府能及時改正。不料,第二天媒體報導後引來軒然大波,衍生的爭議自是始料未及。謾罵嘲諷者有之,不分是非者有之,喧騰多時,難以平息,甚至BBC中文網還將「自自冉冉」選為2017年網路熱門語之一。

直到最近,我因健康因素請辭台文館館長一職,某報仍舊事重提,甚至牽扯到陰謀論,套句古話:「知我罪我,其惟自自冉冉乎!」

是「自自由由」,不是「自自冉冉」

不過事件引發的效應,雖有上述紛擾,卻仍有不少具有建設性的討論。以下僅就各方討論意見,進行簡要分析。

有不少人認為「自自冉冉」語意可通,就算是誤認,為什麼不能自造新詞?答案很簡單,賴和的原稿就是「自自由由」,只因手稿潦草,造成「由」、「冉」的混淆, 各方討論與賴和手跡比對俱在,無須再多饒舌。

文學當然容許自造新詞,不過「自自冉冉」字樣並非出自賴和,不能硬說賴和原文如此,其理甚明。又有人說:「自自冉冉」客語發音等同「自自然然」,此說也無法成立,一來賴和是不會講客家話的福佬客;二來不論是福佬語或客語,「冉」、「然」二字發音差異甚大,這也經過很多語言學者的詳細論證,殆無可疑。

賴和紀念館入口。

先不說古老中文早就有「自由」一詞,「自由平等」是賴和一生追求的核心價值,「自由」兩字反覆出現在他的漢詩中 ,如「是是非非見本眞,無非無是自由身」(1913)、「儂自多情郎薄倖,自由魂共夜潮寒」 (1915)、「等待自由還復日, 白頭猶或見靑天」(1918)、「同嘆生來不自由,孤辰照命最堪憂」 (1919)、「苦緒幽情無處訴, 可憐不是自由身」(1920),「破除階級思平等,掙脫強權始自由」 (1921)、「室中坐臥日優游, 覺不自由亦自由」(1923)、「幽囚身是自由身,尺蠖聞雷屈亦伸」(1924)、「頭顱換得自由身,始是人間一個人」(1924)。

顯見「自由」 堪稱是賴和心心念念的「關鍵詞」。2017年5月,由賴和基金會擧辦的「賴和音樂節」以「自由花」為主題,也是針對此一精神的明確回應。

從「自自冉冉」事件看台灣文學

「自自冉冉」事件意外引發全民關注台灣文學的熱潮,有更多民眾想認識賴和是誰?而各界分別從台灣文學、語言學、對聯格律與古典詩學、日治時期台灣社會與文化思潮等不同層面進行深入討論,可說是此一事件促成的正面效益。

事件發生,我最初的貼文即肯定總統府首度引用台灣文學作品的用心。事後又指出:「我們應該思考:為什麼大家對台灣文學這麼陌生?…遠因就是數十年的大中國教育,大家都沒機會接觸台灣在地的文學,大家都是受害者。」並說:「這些陣痛正提醒我們,認眞研讀台灣在地文史,是刻不容緩的大業,與其口水橫飛,不如各盡心力,誠懇面對祖先遺留的文化。」

很遺憾的是,這番發言又引來誤解,有人批評說: 「這段眞心的吿白,表示當政者並不在意歷史眞相,也無視於賴和眞正的精神,靠著想像就把賴和推出來當『台灣文學』的門神,反映了賴和對當政者來說不過只是一個符號而已。」

本人必須嚴正聲明:上述發言是我長期從事台灣文學教學研究,對台灣社會觀察之後的感慨,若將我視為當政者的傳聲筒,是對我的莫大侮辱。

再者,我雖非賴和專家,卻早在一九九○年代攻讀博士期間,多次到賴和紀念館翻閱、影印賴和漢詩原稿,並一度考慮納入博士論文研究範圍。後來我將初步成果寫成〈林幼春、賴和與臺灣文學〉一文(刊於1996年1月《文學臺灣》17期,收入我的專書《從晚淸到228:台灣古典文學的時代刻痕》)。我們眞心尊敬賴和的人格,學習其精神,多少台灣文學學者致力闡揚、傳播賴和文學,無數心血不容汙衊。

質實言之,上述對我「過去長期的大中國教育導致大家對台灣文學的陌生」之說不以為然者,問題癥結仍在:如何定位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的關係。

先說結論:台灣文學是以台灣為主體的文學觀,從文言到白話,中文漢字是其主要書寫工具之一。台灣文學與中國文學有密切的關聯,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台灣文學並非中國文學能概括,這牽涉是「以誰為主體」的史觀差異。

以「自自冉冉」事件為例,賴和在從事新文學寫作之前,曾對古典漢詩下了不少工夫,留下上千首作品, 反映台灣古典文學的傳統在日治時期仍有蓬勃的生命力。研究台灣文學不但不該否定、揚棄與中國文學的關聯,且應進行更深入的淵源、影響及比較研究。但請問:熟讀中國古典文學的台灣人,又讀過多少台灣古典文學作品?難道這不是數十年以大中國教育為主體,導致台灣文學在基層教育長期缺席的結果?

推廣普及台灣文學,強化在地文史教育,並不排斥或否定中國文學,兩者可以並行而不悖,這是我一貫的觀點。學習賴和的精神,我們都該更珍惜台灣的自由民主, 對台灣這塊土地付出更多的關愛,這才是「自自冉冉」事件給我們的最大啓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