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中的資本論 勞動究竟是壓迫還是解放?

書摘

馬克思將勞動視為一種「人類透過自身的行為,控制並規範自己與自然之間新陳代謝的過程」。

勞動在馬克思的著作中十分重要。他的許多著作都分析勞動的不同面向,來瞭解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性。1846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和恩格斯強調:「自從人類開始生產自身生活所需,便已將自己與動物區分開來」。在《資本論》中,馬克思將勞動視為一種「人類透過自身的行為,控制並規範自己與自然之間新陳代謝的過程」。

《資本論》著名的〈工作日〉(Der Arbeitstag)一章中,馬克思解釋當時的資本家如何增加工作日的勞動時間,而工人又如何為了減少勞動時間而鬥爭:

工作日的勞動時間有上限,不能超出特定時數。這個上限由兩件事情決定,首先是勞動的體力極限:一天24小時中,人類只能付出一定的生命力,就像馬匹平均每天只能勞動8小時。勞動力每天必須有一段時間來休息、睡眠。還需要另一段時間來滿足身體的需求,如吃飯、著裝等。這不是唯一的限制。勞動時間的上限也受到道德條件束縛。必須給予工人滿足智識與社會需求的時間,這些需求的數量和範圍依該社會的文明狀態而定。所以,勞動時間的上限受到這些自然和社會加諸的條件限制,不能超出特定範圍。不過,這些上限仍有很大的變化空間:還有10、12、14、16或18小時的工作日,有各式各樣的時數。

馬克思認為,這裡便出現「權利對權利」的衝突,兩造都有自己的正義。不過,在這些看似平等的權利之間,其實是由權勢決定誰勝出─通常是統治階級。

無數有關工時的案例都符合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在許多未進行規範的產業中,9歲的孩童一天要工作20小時。馬克思描寫許多產業惡劣的勞動條件如何摧毀工人的健康,以及火柴生產過程中的磷如何毒害工人的身體:

在火柴工廠中,少年一邊吃中餐,一邊把火柴沾進加熱中的磷混合溶液,而有毒的蒸氣直接往他們臉上撲去。當時人們認為這種情境是再正常不過了。

19世紀初,英格蘭的工時普遍比中世紀長。數個世紀中,許多法案試圖繼續增加工時。要一直到18世紀末,隨著機械生產與現代工業的誕生,所有限制道德與自然、年齡與性別、日與夜的工作條件出現後,這種法案才消失殆盡。一開始,所有限制工時的立法皆遭到企業主批評,認為這違逆經濟發展。不過,1833年的《工廠法》(Factory Act)成為了第一部限制工時的法律。根據該法,紡織業中的成人每日工時上限為15小時、13至18歲的孩童為12小時、9歲至13歲的孩童為8小時。

1847年,婦女與孩童的工時減為10小時。不過,要等到1860年,這項法律才適用於其他產業。根據馬克思的觀察,減少工時的措施並非為了員工而設,而是因為老闆必須允許工人休息、重整勞動力,公司才能正常運轉。他以工廠的督察為例。這些督察是工人運動初期,部分菁英進行改革後的產物。在他們的例子中,與1830至1840瀕死的工人相比,工時較少、身體較健康的勞動力還比較有效率。

事實上,真正認為國家法規限縮工時很重要的,反而是英國的政經菁英。馬克思在此描述的是資本與勞工間妥協史的開端。這類妥協並不穩定,隨著不同時代的狀況仍會被大眾的質疑。無論資本主義有多少重大變化,這個案例說明馬克思的思想能帶領我們認識不同國家與年代的共通邏輯。

被侵占的時間

讓我們回到工時的重要性。第二章中我們已經提到,馬克思將階級鬥爭定義為歷史的主要動力,這是馬克思與古典政治經濟學的根本差異,尤其是他把範圍擴大到時間的反思。工人應該在勞動時間做什麼?此外,落實工時後,勞動之外的時間又該做什麼?工時是個由社會建構不斷變動的概念,因不同社會時代有所差異。馬克思生活的時代,是人們開始縮減工時的時代。

《資本論》中「被侵占的時間」(Le vol du temps)占了數頁篇幅。以下段落,馬克思提及資本家每日每分侵占工人時間的現象(在勞動的「休息」問題中已提過):

豺狼般的資本,盲目又毫無止境地追求過量的勞動,不只超越了道德界線,也完全超過工作日的體能極限。它侵占人體成長、發展和維持健康的時間。它竊取人類呼吸新鮮空氣、接觸陽光的時間。它剝奪工人的用餐時間,盡可能將用餐時間併入所謂的生產流程。

馬克思也描寫了勞動空間與紀律安排,這些都與上述的時間安排緊密相關,進而描繪出如何剝奪工人想逃離勞動異化的可能性:

工人在技術上服從勞動方式的統一步伐,以及各年齡男女組成的工人群體,這兩個要素創造出軍營般的紀律,並在工廠制度中獲得長足的發展。工廠裡所謂的監工,以及將工人分為工業士兵與工業軍官的分工模式,已經推展到最完美的境界。

青年馬克思提出的異化概念,在此擔綱批判資本主義制度的核心角色。要注意的是,對於異化在《資本論》中的地位,人們有許多辯論。和剩餘價值一樣,必須回到原文德文才能更深入了解。

例如,阿圖塞認為異化的相關詞彙在《資本論》中早已消失:遭異化的人類,僅由1844年的青年馬克思提及,而1860年代的成熟馬克思則沒有使用。當時的馬克思沉浸在更科學的資本主義分析。人們認為未成熟的青年馬克思和《資本論》中更科學的政治經濟學分析之間有認識論上的斷層。

其他學者──尤其是阿圖塞論敵的哲學家呂西安·塞夫(Lucien Sève, 1926~2020)──則認為《資本論》的原文經常使用異化的相關詞彙,延續了1840年代馬克思的預感。《資本論》對於人類生存條件和日常生活條件的描述,都不能輕易脫離馬克思早期的思想。

1850年的英國紡織工廠。(圖片來源/台灣商務提供)

被剝奪的工人

被剝奪未來、一無所有的人類形象在《資本論》中反覆出現。勞動分工和專業化(工人分為具專業資格和不具專業資格)在剝奪的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雖然曼徹斯特模式給馬克思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馬克思也注意到地域分工,並強調工業分區的組成。這個分工模式就是在他生活的19世紀形成的。這些紛擾長遠地影響了西歐的都市景觀,並在不久之後影響整個世界:

將生產過程的特定部分分派給國家的某一地區,隨著利用所有特點的工廠手工業出現,這種地域分工得到了新的助力。此外,世界市場與殖民主義的擴張(這兩點是手工業年代普遍存在的條件)也為地域分工提供了大量資源,協助社會內部分工。

這類分工重重地影響工人的生活。以下段落為青年馬克思所寫,描述變形的資本主義如何剝奪工人的一切。工業摧毀工人和他們的生活,讓人變得更脆弱:

工業使工人變得脆弱、畸形,如溫室般在工人身上栽種出枝微末節的知識,又讓這些熱血蓬勃且充滿才能的人窒息。就像拉普拉達聯合省的人,他們只為了皮和油脂就宰殺動物。不只有勞動被分為數個部分交給個人,個人也被分成了部分,化為部分勞動所用的自動生產機制。這實現了梅尼紐斯·阿格里帕(Menenius Agrippa)的愚蠢寓言,僅由身體的部分來代表一個人。

髒亂不堪的英國工人住居。(圖片來源/台灣商務提供)

機械與工人:工作量不減反增?

馬克思其中一項提問與機械的分析有關。機械生產是解放的同義詞嗎?機械可以減輕工作量嗎?事實上,機械的功用正好相反,促進工業化的同時,反而加重了勞動分工,使人失去對日常勞動的一切興趣:

機械勞動極度損害神經系統,並阻止各種肌肉活動,也壓抑身體和精神的所有自由活動。甚至連減輕勞動都成為一種酷刑,因為機械並非幫人工作,而是讓工作內容變得毫無意義。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不只創造實用的物體,也創造了剩餘價值。勞動條件主宰了工人,而非臣服於工人。顛覆主從關係並實現這個技術的便是機器本身。勞動方式變為自動機制,在勞動過程中以資本的形式主宰工人,用形同枯槁的勞動當作自動機制的活力來源。

最後,如同先前所說,大型機械工廠成功分離了生產的體力勞動與智力勞動,而智力勞動更轉化為資本支配勞動的權力。驚人的科學、巨大的自然力量、偉大的社會勞動都整合進機械系統中,進而組成「主人」的權力。在這些要素面前,工人專精的技巧變得微不足道。而在這位主人的腦子裡,機器的存在與獨占壟斷早已密不可分(……)

從這裡開始,馬克思提出各種問題並納入各種要素:技術以及技術和自然的關係、生產過程、日常生活的生產與再生產、社會關係與智識概念。這些要素持續不斷演化:「科技不僅體現了人類對自然的積極行為、人類創造自身生活的過程如此快速,也體現了人類生活的社會條件,以及由此而來的智識概念。」

在《資本論》其他段落中,馬克思說明了歷史進程如何展現生產力、並逐漸主宰自然。我們可以從中察覺到馬克思對自然的幾項擔憂,有些人進而發現超前時代的「環保主義者馬克思」。確定的是,馬克思與某些採用最抽象取徑的唯物主義者劃清界線:

建立在自然科學但排除歷史進程的唯物論有個缺點:每當該論點的代言人超越自己的專業範圍時,便會暴露出他們的抽象概念和意識形態。

馬克思也回應因政治和社會目的而使用達爾文著作的人,證明他們所謂的特定人種或種族優越性並不存在。

當然,人類與機械主宰自然仍是《資本論》的核心觀點之一。從今日的角度來看,許多段落都符合生產主義、鼓勵經濟發展,以及較少關注生產對自然的影響。不過,和其他觀點一樣,我們不能忽略馬克思作品中的張力……有時這些的張力很難讓人相信,馬克思的確想讓大多數人讀懂他的著作。

舉一個十分明確的例子,關於挑戰資本主義的歷史。在這個例子中,我們可以發現馬克思的政治觀點。該案例與19世紀初特別活躍的「盧德運動」(luddites)有關,該運動得名於一位在1780年破壞生產機械的工人──內德·盧德(Ned Ludd)。參與該運動的工人和工藝家,採用暴力手段攻擊新技術──也就是破壞生產機械。馬克思認為這些運動會有反效果。雖然他並沒有不加批判地為機器至上論辯護,但在他看來,工人對機器的單方面反抗是相當消極的。此外,

尊重生產工具的想法也在19世紀下半葉的工人組織運動中逐漸普及:

19世紀前年15(尤其是採用蒸氣紡織機之後)英國工業區發生的大規模機械破壞運動,通稱為盧德運動,為反雅各賓政府提供了藉口(……)以採取極端反動的暴力行為。工人需要時間和經驗的積累,才能懂得區分──機械本身以及資本家利用機械來剝削──這兩者之間的不同,並將對生產工具的攻擊矛頭,轉移到剝削工人的社會形式上。

勞動的終結在哪裡?

如上所述,勞動有矛盾的特性。對馬克思而言,他想達到的最終目標是一個沒有階級的共產主義社會,個體終於擺脫一切束縛,可以得到完全的解放。但勞動的角色在這個新社會中是什麼呢?馬克思並沒有給出明確答案,我們在此提供一些貫穿其著作的想法:

馬克思希望打造共產主義社會。他在《資本論》中說明自己想創造「一個更優越的社會形式,根本原則便是讓每一個個體完全自由地發展」。馬克思想像的世界中,勞動並非完全次要或被縮減到微乎其微。在馬克思之前,傅立葉等烏托邦社會主義者便提倡大幅縮短工時。發展共產主義的同時,馬克思也試圖解答,勞動體驗在工人的訴求中究竟有何地位。

共產主義應致力的目標,是將個人從勞動的枷鎖中解放出來,且讓個人在不同社會活動中完成自我實現(取自:艾曼紐·雷諾﹝Emmanuel Reynaud﹞的《馬克思與哲學》﹝Marx et la philosophie, 2014﹞)。馬克思清楚認為,勞動之外應該要有空間讓人類自我解放。共產主義不應限縮勞動之外的面向,人人都該享有悠閒的時光。共產主義理當破壞勞動中不同形式的宰制,讓宰制消失,開啟「解放勞動」的大門,讓勞動對每一個人都具有意義。為了完成這些目標,必須提出超越雇傭勞動的概念。

如同馬克思一八七五年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所說,必須結束「個人對勞動分工如同奴隸般的從屬關係」,並終結「智力勞動和體力勞動之間的對立」。於此,馬克思重新塑造出一種用科學分析資本主義發展的烏托邦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