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風景適合不經意遇上 跟著舒國治晃蕩東北角小鎮

地方人文

人們以為的閱讀,多半是透過書本,其實日常生活的種種,更是值得細讀的「看不見的書」: 瀏覽路上景色,解讀路上符號,選讀路上和自己生命相連的事物。

本期《新北市文化》季刊,邀請作家舒國治,帶領讀者從松山車站搭客運到東北角的瑞芳,晃蕩吃喝一番,再從瑞芳車站搭平溪線火車到三貂嶺,沿著鐵道散步聊天。跟隨舒國治特殊的視角,一同遊歷新北市,度過一個理想的下午。

概念企劃/黃威融.葉美瑤,採訪撰文/洪愛珠

從早上九點出發到傍晚五點回到城市,短短八小時的離城漫遊,有如一趟穿越時空的閱讀小旅行:沿路觀望,感受風景,回望歷史。感謝舒哥帶路,才有這趟超現實的時空之旅。

這場採訪一直在路上。隨作家舒國治(人稱舒哥)到瑞芳大半天,又乘車,又晃蕩。在鐵軌旁走路,街邊小吃,樹下漫談。過程如一支短片,平淡而有致。作為旅人前往九份和金瓜石的中轉城鎮,許多人經過瑞芳,並不專程去玩。

我們隨舒哥,以及當地友人陳新民,從松山出發,搭乘公車沿瑞八公路抵達瑞芳。將這個早年因礦業盛極一時,後又因許多電影在此取景,聲名大噪的小鎮,走上一圈。

疫情期間,各國邊境封鎖,觀光客銳減,反而袒露出瑞芳本地人的生活面貌。車站前一帶,有大型的室內市場和露天市集,氣氛活絡。路上行走的高齡人口很多,且朗健。舒哥的書寫,時常觀察人與他所處的周遭的關係。

他形容瑞芳,從環境來說,是一個「山海所夾起」的小鎮,本地人從前也辛苦,但這不妨礙「老太太打個傘,去做很多事情」。一般人忽忽經過的老舊公寓,路上行人的神態,這類邊角細節,隨舒哥點提,平添幾分況味。比如他見米苔目店老闆的駝背程度,推測製食品質,說:「表示他的作品,是要很認真弄的。」經糧行,舒哥留意店裡,也賣罕見的美國米;見對聯,即說出寫聯的人,是一個民國的官。《水城台北》書腰上,導演李安說舒式風格,是一種「漫而經意」。

多數人未必入眼的物事,他輕輕一瞥,就看得了。而你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山不同,人也不同。坊間稱舒國治的幾個頭銜中,最響亮的大概是「小吃教主」。教主標籤偌大,不似他本人淡定,但舒哥確實連點菜也自成風格。在小吃店午餐,他與老闆娘短聊,以現有食材,調度出午餐菜色。皆非寫在牆上的常售項目,而家常好吃。午餐後,乘火車到三貂嶺。三貂嶺離瑞芳僅兩站,景觀已大不同。車站位於山壁和河谷間的隙地,有平溪和宜蘭線經過。在咖啡館外的老樹下稍坐,吹風。

火車從眼前馳過。聽舒哥聊他今年才出版,但寫於80 年代的早期作品《遙遠的公路》。青年時期他如何在美國的公路上一晃七年,歷經四十四個州。對於「流浪」字眼的浪漫化,老練旅行者如舒哥,又有什麼說法……

場景1 松山─瑞八公路─瑞芳

車上問舒哥,新北市地方這樣多,為何選瑞芳?

「新北市有幾條路線可以選。有多山的,和比較平的。」

「比較平的的比如往鶯歌、樹林、板橋這些。路途的變化少一點。」

「多山的多山的像三峽。三峽也是新北市裡比較有味道、歷史,現在還有很多種趣味的城鎮。可是瑞芳九份是山海之城,有另外的趣味。此外烏來、坪林也不錯,但全在山裡,又太曲折了。」高架橋上,經南港,舒哥提醒大家看窗外,說:

「台北市要進新北市的線條,有一點浮現了。」

「尤其我們這樣遠一點,往高處看,可以看到邊邊,基隆河的轉彎,和通往外頭的這路,你會感覺到,這個地方走到底,就要離開你原來的格局,跨越出去。」

周圍景致漸變,山多地少,建物慢慢地矮下去。許多角度可見基隆河曲折的河道,及水面粼粼反光。

場景2 瑞芳區民廣場

在區民廣場下車。車站周圍,小農售賣海濱栽種的鹹水沙地竹筍。筍陳列在荷葉上,很別致。瑞芳許多這樣自產自銷的小農,從附近山城來,也有從宜蘭頭城來的。

舒哥引我們留意市集上的生活感:「暖暖、雙溪、平溪的人也會來此。你看老太太出來,打著傘去做很多事情,她的生活面很好。現在路上不是觀光客,是很真實的本地的人。」舒哥的友人陳新民,瑞芳出生長大,推薦廣場對面的「陳純手工米苔目」。此舖夏天賣愛玉和甜米苔目,冬天賣油炸雙胞胎,已六、七十年。老闆年過八旬,背上微駝,手腳麻利。舒哥說:「是高手才駝得了背。表示他的作品,是要很專心弄的。」

舒哥和電影圈淵源頗深,亦在幾部經典的台灣新電影裡客串。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主角小四家的日式房舍,場景就在金瓜石。舒哥在片中客串演出攝影師一角。他說起電影的軼事:「《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拍攝的時候,工作人員要在瑞芳先把檳榔買好,最好的檳榔,在進入瑞芳的那幾個攤子。一次買很多,因為要拍很久。像李屏賓這種國寶級的攝影師,也要吃的。」

場景3 新北市圖書館瑞芳分館(舊館)

昔為瑞芳鎮立建成圖書館,落成於1975 年,因建物老舊即將拆除,訪談後五天,圖書館正式封閉不得進入。我們因此捕捉到它最後的身影。舒哥對門額上的題字頗留意。「這種字體是民國體,到60 年代還很多。有的是雕刻的,還塗一點金漆,不是真金箔。但保存得好,也留得滿久。這個沒有講是誰寫的,也許是鎮公所找人寫的,『館』那個字的寫法,還有一點孫中山的味道。」

圖書館側門的景色很美,能見瑞芳橋和基隆山。舒哥發現一旁有攤地瓜攤,推測這一帶的地瓜芋頭,因為傍山,品質通常很好,故九份的特產之一是芋圓。一試,地瓜味道果然好。此攤地瓜產自金山,某些季節才賣,青黃不接的幾個月,就不出攤。

場景4 瑞芳火車站,前站通往後站的地下道

一路聽舒哥說過幾次:「這房子蓋得滿好。」細看他說好的房子,大多是有點歲月痕跡,貌不堂皇的民居,共同特色是窗戶寬大。問舒哥為何如此留意房屋?他說:「因為這是人的想法的流露嘛。」《遙遠的公路》裡寫美國房子,有此一段:「在美國,車行中看人住的房子,真是好多濃郁的,人在土地上生出房屋的美好感覺。主要是人怎麼想事情、人怎麼活命過日子、人怎麼表露他的美,都可以在房子外頭一瞥就瞥到了。」

火車前站通往後站的地下道,內部修成圓弧形,深灰色磨石子鋪面,使人聯想礦坑。牆上鑲有瑞芳今昔影像對照和解說。相片中可見以往瑞芳前後站各有一間戲院,十分熱鬧。此外還有車站舊貌、礦工的臉孔、今已傾頹的林牙科,昔日完整外觀。穿越一條地下道,也穿越古今。

場景5 瑞芳老街,逢甲路

瑞芳後站,曾經是前站。如今很寂靜,但稍有年紀的瑞芳人都說,濱海公路未開通前,此為往台北和宜蘭的必經之路,通街皆店舖,客運站和市場也在此,盛極一時。殘存幾間街屋值得一看。

一行人走在逢甲路上,經茶室街也看一眼,從前是礦工尋歡處,窄窄的巷道,留有台車軌道,昔日可通金瓜石,運貨也載人。又經逢甲路166 號廖建芳古厝,磚砌的拱廊完整而典麗。再過去,是林牙科的舊址,原在一高台上,設有階梯,今平台上完全夷平,剩一棵樹,幾個屋基。

再經41 號的久德裕商行,專營廚房碗盤。店中還有幾個老竹籬碗,是祖輩留下的,有幾十年。牯嶺街電影裡,小四父親自警備總部劫後歸來,清晨在村口小店喝豆漿,用的就是這種樸拙的舊式碗,邊緣起伏不平。

逢甲路上狀態最好的老屋,是義方商行。民國十九年初建,一樓是商店街亭仔腳的形式,內部是四合院,是當時全台最大的瑞三礦業總部,今仍使用。門上有聯,上聯「義信常昭同人大有」,下聯「方圓悉合奕世咸亨」。

舒哥顯然留心對聯,他的散文〈對聯過目之樂〉,專寫此種舊日文藝,其他文章亦偶爾提及。義方商行的對聯,落款寫著「賈景德書」,舒哥一見便說:「賈景德(1880 ~ 1960)是五、六十年代的一個官,

場景6 阿英小吃

阿英小吃沒有招牌,店址為中正路96 號。九月底已確定頂讓。老闆娘阿英退休前,我們幸能一吃。店裡鯊魚煙、滷菜、土雞和下水皆自製。阿英的父親是上海人,四九年來台,擔任金瓜石台金公司的廚房頭手,後自立賣陽春麵。阿英自幼幫手,大半生做小吃,手藝很好。這兒的什錦炒麵,原本採用油麵,舒哥請店家改用白麵去炒,並囑不放味精。

導演吳念真是瑞芳人,提過兒時隨礦工父親,到九份昇平戲院旁吃什錦麵,那麵是這樣煮的:「厚切豬肉、豬肝各兩片,魚板一片,蝦子兩隻,蝦殼下鍋前才現剝,不過保留尾巴最後一截的殼。肉、豬肝要厚切,才不易老。」阿英的什錦炒麵,豬肉和豬肝都切得相當厚,各放兩片,除蝦子沒剝殼,配料、製法皆相似。

另點炒小芥菜和小白菜,菜是本地菜,不用藥,菜葉偶見蟲洞,阿英皆仔細揀去:「否則人家以為我沒有洗。」這日沒有鯊魚煙,便點白切豬心、滷豬尾和豬腳,簡單味美。舒哥說:「北部地區最用心把麵條弄好的,都在這幾個山谷裡。像猴硐那些麵攤,假日都忙不過來。」

寫的是顏體楷書。」一查確是,賈氏是晚清進士,與于右任同年登榜。民國時期任官職。故後葬新北市五股西雲寺旁,墓文由于右任題字。

場景7 三貂嶺咖啡館Cafe Hytte

三貂嶺車站的月台,緊挨山壁和河谷。四近不接馬路,車不能至,是前無村後無店的僻站。我們沿鐵軌邊,散步約六百公尺,沿途可見基隆河上游,又經廢校將近四十年的碩仁國小,抵達由幾個年輕人改建廢墟而成的咖啡館Cafe Hytte。咖啡、點心皆好,店裡無冷氣,坐在戶外大樹下,也不覺得熱。

舒哥讚身旁的青楓樹長得好看:「它在基隆河邊,不是多麼肥沃,旁邊又有火車哐啊鏘的。這種樹,長成兩百年,也只比現在粗一點。已是老樹了。」連帶又是一則故事:「像李安拍《臥虎藏龍》,周潤發和楊紫瓊的那方窗外,那楓樹差不多是一千年的。」從李安,聊到舒哥新書《遙遠的公路》,寫他在1983 到1990 的七年間,浪跡美國的往事。大夥順勢問他,在台灣,是否頂多能晃蕩;流浪,則必須到美國那樣的大地去?

舒哥花大把時光在路上,應是專家,然而俗問不俗答。他的說法是:「沒有地方需要去流浪。流浪是停在一個地方,不知道如何是好。」

「流浪是很不方便的。下不來的,是流浪。」

舒國治

散文家,1952 年生於台北。先習電影,後投身文學,文體獨特,自成一格。著有《理想的下午》、《門外漢的京都》、《台北小吃札記》、《遙遠的公路》等十餘書 。人生只上過三個月的班,大半生在路上晃蕩。舒式風格的旅行,以及他清簡但優好的生活方式,啟發了不同世代的讀者。

本文轉載自《新北市文化》季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