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的操縱 不實資訊和威權國家

書摘

假新聞的問題之一是,它破壞了人們對正確新聞的信念。如果我們接收的許多細節都是錯誤的,我們到底應該相信什麼呢?我們可以信任任何人嗎?客觀來源真的存在嗎?這種影響不僅眾所皆知,而且與威權國家的宣傳有關:造成困惑,並破壞對理性的信念。目標是讓公民放棄,不再靠自己思考,而是相信他們的領袖。利用人類理性的不實資訊(例如使我們相信專家意見不一致),和以破壞人類理性為目的的不實資訊,是有重大區別的。兩者都事關操縱,但使人失去理智並放棄獨立思考能力的操縱,是最危險的一種操縱。

資訊從來都不中立?

威權國家當然不是唯一從事宣傳的國家。這裡所說的宣傳是指,為某特定意圖而傳播的錯誤或誤導性資訊。它通常和某個政治目的有關,但根據一般定義,它也可能是出於全然不同的目標,包括商業目的。因此,廣告也是一種宣傳。人們常說資訊從來都不中立。瑞典急難救助署(Swedish Civil Contingencies Agency)關於來源批判的說明寫道:「世上沒有全然中立的資訊—資訊的意圖通常都是以某種方式影響接收者。這意味著所有資訊接收者必須將來源批判『過濾器』用在他們接觸到的一切資訊上。」 這樣的機構會強調資訊有影響的意圖,完全在我們的意料之中,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謹慎對待資訊從不中立的說法。否則,我們有可能破壞宣傳與其他傳播之間的界限。

「威權國家做宣傳的目標是讓公民放棄,不再靠自己思考,而是相信他們的領袖。」

誠如前文所言,語言哲學家通常強調一個話語(utterance)可以包含帶有不同意圖的種種言說動作。假設我聲稱冰箱裡有啤酒。首先,我的目的是說出帶有某些內容的字句(冰箱裡有啤酒),但我如此聲稱也是為了要讓你相信冰箱裡有啤酒,而這是出於把(冰箱裡有啤酒的)知識傳給你的意圖。此外,我想傳達冰箱裡有啤酒的知識背後也有它的原因。也許我要你喝點啤酒,也許我不希望你去商店時又買更多啤酒。後者的目的並沒有包含在宣稱中,而是隨著脈絡變化。因此,哲學家稱它們為「隱而不宣」(ulterior)或外部的目的。我們很難想像有人會在日常生活中發表言論,而不帶有這種外部目的。 我到底為什麼要讓你相信冰箱裡有啤酒?然而,言說動作通常具有外部目的這一事實,不代表「中立資訊」就不存在,也不代表一切實際上都是某種宣傳。假如我是發自內心地宣稱一件事,我會讓你相信我所相信的,並讓你相信我的斷言背後有充分理由。任何從事宣傳的人,他們的目的中絕對沒有包含這樣的意圖。一名宣傳者的目的是使接收者相信某個訊息,完全不管訊息是否真實或是否有充分根據。宣傳者不使用論證,宣傳的重點是操縱接收者,最好是用有情緒感染力的字句和畫面。宣傳者的言說動作是一種帶有操縱性的主張,其中的外部目的至關重要。例如讓你投票給某政黨的候選人或購買某公司的洗衣粉。

極權領袖為何要一直說謊?

威權國家的宣傳向來是哲學家研究的主題,其中最著名的一位是德國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1906至1975年),年輕時師從有影響力的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和胡塞爾(Edmund Husserl)。身為猶太人,她被迫逃離德國—起初逃往法國,再逃到美國,然後成為紐約某個重要哲學家和政治思想家團體的一員。在其名著《極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1951年),鄂蘭檢視了極權國家的狀況,並討論包含謊言作用在內的許多內容。為什麼極權領袖撒謊撒個不停?鄂蘭的解釋是當一名領導者說謊,並要求下屬重覆謊言時,領導者展現了控制下屬的權力:下屬必須放棄他們的節操,展現對領導者的忠誠。下屬於是透過羞愧感及成為同路人,而和領導者被綁在一起。每當史派瑟和康威(幾乎每天)被迫公開重申和捍衛川普的錯誤陳述,他們和川普就更加得休戚與共,顯示他們的無能為力。

鄂蘭表示在威權國家中,謊言的另一個關鍵功能是破壞公民對真相與理性的信念。反覆不斷撒謊的作用不是謊言被接受為真理、真理被貶謫為謊言,而是我們失去了在世界裡自行摸索的能力。充分的理由,可靠的消息來源,符合邏輯的論點—知識和行動必須的要件都消失了。這種現象被稱為「煤氣燈操縱」(gaslighting),命名靈感來自一九三八年的戲劇《煤氣燈》(Gas Light)(在1944年被翻拍成電影,由英格麗.褒曼〔Ingrid Bergman〕主演)。劇中男子試圖操縱妻子,讓她以為自己發瘋了。藉由對她生活周遭的環境做微小更動,但又讓她相信不是周遭環境發生了變化,而是她弄錯了,先生緩慢但成功地使妻子對自己的理性失去了信心。 劇中的關鍵是當他成功操縱她相信,她對房中煤氣燈愈來愈暗的觀察是錯的。誠如我在前文強調的,在日常生活中,感官是重要的知識來源。任何受操縱而認為他們無法信任自己感官的人,都有可能迅速地喪失現實感。

川普也用煤氣燈操縱

《Teen Vogue》雜誌在2016年12月刊登了一個迅速流傳開來的有趣分析:川普在2016年大選期間對美國人使用了煤氣燈操縱。 競選期間,他自相矛盾,謊話連篇,成功扭曲外界對他的批評,讓情況看起來像是他被抹黑攻擊。媒體困惑不已,他們不知道如何面對川普之於真相毫無底線的關係。記者證實說,他們還以為自己一定是有什麼問題—他們一定是聽錯了什麼,或是誤會了什麼。

「反覆不斷撒謊的作用不是謊言被接受為真理、真理被貶謫為謊言,而是我們失去了在世界裡自行摸索的能力。」

因此,當我們看著錯誤的、毫無根據的言論被散布,我們對白宮現況最憤世嫉俗的解釋是,這是一種走威權國家宣傳路線的精心策畫。傳播錯誤的陳述主要不是為了使民眾相信某個謊言,而是為了使民眾對自己評估真假的能力失去信心,然後乖乖相信領袖說的話。川普今天發了一則推文,隔天否認自己發過那則推文—儘管他的推文還在網路上,每個人都可以看到。一般的騙子不會這麼做—會這樣做的唯有不以謊言為終極目標的人:他們想讓我們對理性和客觀真相起疑。

每當川普受到媒體的質疑時,他也會採取一種威權領袖的態度。美國廣播公司(ABC)的繆爾(David Muir)在某次訪問中挑戰川普,要求他針對有數百萬人非法投票給希拉蕊的言論提出證據,但他並沒有承認自己缺乏證據,而是回答說:「讓我告訴你,你知道重要的是什麼嗎?有好幾百萬人同意我說的那番話。」當《時代》雜誌在採訪時對他施壓,他的反應也是一樣:「這個國家相信我。」發言背後的證據不重要,重要的是民眾相不相信他。

不幸的是,他認為國家相信他的這番言論可能是對的。在2017年2月8日做的一項調查顯示,49%的登記選民相信川普(90%的共和黨選民),只有38%的登記選民相信新聞媒體(9%的共和黨人)。

川普稱新聞工作者是「人民的敵人」

因此,我們若把川普形容成大騙子或鬼扯王,有可能會錯過一些重點。眼前正在發生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像得更加邪惡。耶魯大學哲學教授史坦利(Jason Stanley)表示,川普的目標與威權領袖是一樣的:透過重新定義現實展現他的力量。他有意把美國描繪成一個目無法紀的國家,被黑人和移民拖累,只有強人能拯救這個國家。 許多人注意到川普具有威權的天性,包括他以一種獨裁國家特有的方式攻擊司法系統和媒體。2017年2月17日,川普在推特上發文說,「假媒體」(包括《紐約時報》、CNN和NBC)不是他的敵人,但他們是美國人的敵人。川普先前曾將媒體稱為反對黨,但許多人把川普在2月17日的發言視為又更進一步的權力展現。揭露水門事件的記者伯恩斯坦(Carl Bernstein)認為川普的發言流露出威權態度,也顯示他不瞭解新聞媒體在民主社會中的作用。 史學家史奈德(Timothy Snyder)指出,總統和他的幕僚們積極地想要打破美國人對現實的看法。就像過去法西斯主義者意識到的,川普政府認識到追求政權輪替時,瓦解真相是一項重要的武器。川普稱新聞工作者為「人民的敵人」時,引用的可是史達林的話。史奈德認為後真相(眼前這個時代常被如此描述)等於前法西斯。

因此,在一個威權社會中,最具顛覆性的不是反宣傳(counterpropaganda),而是對證據、客觀真相和事實的堅定信念。我在第二章有提過,這也是後現代否認真理之所以相當危險的原因。這等於讓暴君直接撿到槍。

暴君無法壟斷真相

在《一九八四》中,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主人公溫斯頓在日記中寫道,自由是能說二加二等於四—不是因為這是個有趣的數學事實,而是因為這是個事實,是政權無法推翻的客觀事實。被捕後,他被電刑虐待強迫放棄這個基本的事實。刑求者舉起四根手指,問他看到了多少根手指,當他終於難忍痛苦地回答「五根」時,刑求者不相信他:「不,溫斯頓,那沒有用。你在說謊。你的腦袋仍然認為是四根。他痛苦地嘶吼著。「四根!五根!四根!你說幾根就幾根。只要能停止就好,停止痛苦!」目標終於實現。溫斯頓不再在乎真相。鄂蘭也很明白這點。她寫道,暴君害怕真相,因為那是一股他們無法壟斷的力量。 《紐約時報》在2017年春季刊載了和蘇聯時代異議分子柳德米拉.艾勒席娃(Lyudmila Alexeyeva)的訪談。她是重要地下報紙《時事紀事》(Chronicle of Current Events)的創辦人之一。該報的首要宗旨是不帶感情的報導事實。如果報導有任何錯誤,將在下一期立即被改正。沒有什麼比這更激進了,艾勒席娃說這份報紙的成果不可逆轉,是一種道德重生。

牢記這點很重要。相信客觀真相在威權國家是激進的。任何放棄這種信念的人,形同放棄了對抗教條主義和盲目相信權威的主要手段。誠如我在第二章提到的,這種關係經常被呈現得彷彿反之亦然:對客觀真相的信仰是保守而教條的。這種說法不僅錯誤,而且相當危險。我將在最後兩章回頭談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