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術大師的漏網鏡頭》傅斯年的稿費

書摘

細數1945年以後的台大校長,傅斯年永遠是最被懷念的(沒有「之一」)。清亮迴響的「傅鐘」之聲,永遠與台大學子的校園生活,晨昏共鳴,更是他們共同的生命記憶。逝於校長任上,將生命奉獻給台大的傅斯年,更該被記得的,不知凡幾;他的清廉自持,就是應該大書特書的一頁。

面對批評,不以為忤

故事得從《中央日報》記者張力耕對台大醫院的批評說起。身為「無冕王」,張力耕對台大醫院的不良風氣,筆下不假辭色。身為台大校長,傅斯年對台大醫院的情況,知之甚明,他自己就說,就任之後,耗去2/3的時間處理台大醫院的事,「視為天字第一號的頭痛」(劉廣定,《傅鐘55響:傅斯年先生遺珍》,頁一八九)。

對於張力耕的批評,傅斯年則不以為忤,兩人因此結下了交情;彼此交誼之深,甚至到了傅斯年開口要他趕緊送稿費來的地步。因為就在傅斯年撒手人寰之前,他在《中央日報》發表了〈一個問題—中國的學校制度〉(1950年11月29日),文章登出來了,稿費100元始終沒寄到,傅斯年只好向張力耕「討債」(《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五五)。

這不是傅斯年撰文都為「稻粱謀」之舉的第一次。1935年9月30日,當年他為了與奉「命」成婚的丁夫人離婚時,就為了付贍養費,在「愁悶」與「心神不安」之際,致函好友丁文江籌謀討論如何「出售」文稿以增加收入,希望隔年一月起能每月付出150元贍養費。傅斯年為付出贍養費而苦心焦慮,卻是他為爭取自己的幸福,必須付出的代價。

來到台灣,傅斯年向姪子傅樂成說,在這裡「要準備過苦工甚至奴隸生活」(《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一四),既反應他的決心,也是他生活的真實寫照。

只領台大薪俸,其他一律回絕

傅斯年擔任台大校長,每月薪水400元,還得扣掉台大教職員人人必繳的一成房租費,實領360元(《懷念傅斯年》,頁四三),偏偏當時在台大校長宿舍裡卻是「人丁興旺」,有一大堆人與傅斯年、俞大綵夫婦住在一起:姪子傅樂成、俞大綵的哥哥俞大維、胡適夫人江冬秀、台大教務長錢思亮夫婦與其三子錢復、法學院教授林霖,外加校長祕書那廉君、跟在身邊十餘年的老媽子龍老太太,還有位幫忙看門的小青年徐商祥(俞大綵,〈憶孟真〉,頁二四一、那廉君,《臺大話當年》,頁一一、《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一○、一四)。確實,「臺北居,大不易也」。

本來,傅斯年可以具領的費用不只台大校長的薪俸。有人嘗建議傅斯年,可以申請列支校長一職的特支費,但被他一口回絕(《台大話當年》,頁七七);而傅斯年還是總統府資政,自然有特任薪俸可領;外加可以支領兩位祕書與兩個副官的薪津,他卻從來不曾領過;連跟隨傅斯年十年以上的祕書,都是後來聽人說起,才知道他居然有此一銜(《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七九)。

傅斯年窮得比你想的還要厲害

廉潔如此,傅斯年一家的日子當然不好過。有天,傅斯年向妻子俞大綵開口要十塊錢,太太的回應卻是:「我只剩幾塊錢了,還得買菜」,無以應之。身為「老煙槍」的傅斯年,沒錢抽好煙,只好要工友拿一塊錢去買包舊樂園牌香煙回來,一支一支撕開,裝進煙斗,「吞雲吐霧」(《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一一、一四)。

俞大綵回憶,傅斯年去世那天早上,她買了四包七毛錢一包的芙蓉牌煙絲送給丈夫,他高興得不得了,因為「比樂園便宜多了」(《懷念傅斯年》,頁四八)。傅斯年又從來不講究穿著,總認為一個人有5套衣服就足夠了(《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一四),所以他的褲子上常被煙灰燒出破洞,補了再穿;上衣胸前有墨水汙漬,染成深色再穿。當時台灣保安副總司令彭孟緝常愛說,要檢舉台大校長傅斯年「服裝不整」,因為來接他參加正式宴會時,居然發現傅斯年穿的鞋一隻黃、一隻黑(〈憶孟真〉,頁二四二)。

那麼,傅斯年撰文寫稿以謀稿費,也就理所當然。妻子俞大綵回憶,人們都知道傅斯年窮,可是沒有想到他會窮得那麼厲害。冬天天氣冷的時候,家裡生了一盆炭火,可是,他每夜寫文章總是寫到很晚,老覺得冷,直嚷著腿凍得受不了。有天晚上,他很高興地告訴太太,說《大陸雜誌》來邀稿,主編董作賓答應提前給稿費。

傅斯年向妻子提議:「等錢拿到了,一半留給妳,其餘的一半妳給我作條棉褲好不? 要厚厚的紮褲腳的」。俞大綵卻開玩笑說:「你穿了會更難看,像個鄉巴佬。把以前在美國時穿的一條羊毛褲穿上算了,錢無利息存在我這裡」。被太太頂了回去的傅斯年,只好說:「好,那就算了吧」(《懷念傅斯年》,頁四八)。可以說,傅斯年身為台大校長,開口向記者「討債」,不是沒有原因的。

傅斯年的稿費,不只為自己

傅斯年的稿費,不是拿來只為了改善一己的家計而已。俞大綵回憶,某日傅斯年回家,非常興奮的說,看到學生的一篇好文章,極為激賞他的文才。約來面談才知道這位學生家境貧寒,又患深度近視。問他何以不戴眼鏡,該生默然不答。傅斯年去世後幾天,衛生署長劉瑞恆來見俞大綵,交來眼鏡一副,說是傅斯年託他在香港為學生配的。俞大綵接過眼鏡,不免淚濕衣裳。問劉瑞恆需款若干,他卻連連搖著雙手說,不用了,傅斯年早已經付過了(〈憶孟真〉,頁二四四至二四五)。

又有一回,傅斯年為台大招生出了幾道題,拿到了180元的出題費,於是邀請了近20位記者,另請北大老同學羅家倫和台大文學院長沈剛伯當陪客,到家裡吃大餅、牛肉湯,夫人俞大綵親自下廚。為免遭受說他拉攏新聞界的批評,特別聲明,吃飯時不准談台大的事,只能天南地北,隨便聊天(《傅故校長哀輓錄》,頁五六)。凡此諸端,在在顯示傅斯年絕非「猶太」之流。身為台大校長,傅斯年處理自己的經濟問題,有所為,有所不為,盤算的絕對不只是自己而已。

身為台大校長,傅斯年「爬格子」的故事,好似與他對台大的卓絕貢獻關係不大。然而,台大校長,不僅僅是台灣那麼多的大學校長之一而已。台大校長儼如台灣學術界的龍頭,人們對膺任斯職者的期待和重視,其言行舉止可能展現的示範意義,遠遠超過其他一切校長。傅斯年形式位居廟堂之高,實為身處貧賤之境,他的抉擇和作為,自是典型永在。重述傅斯年稿費故事,正是意蘊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