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撫過的美學 吳水沂的柴燒之路

職人

火,是推進人類文明的重要關鍵,所有孩子都愛玩火,我們出於本能地著迷於這個產生光和熱的自然反應。燒陶則是人對於火進一步的應用,土在經過燃燒後,成了堅固美觀的工具或飾品,並衍伸出各種不同燒陶方式,「柴燒」便是其一。

藝術天分自幼展現

「這是極度勞力、辛苦的創作過程。」站在窯邊的吳水沂揮汗如雨,雙頰被窯內高達1,100度的高溫烘得紅潤。吳水沂被譽為臺灣柴燒的先行者,早在1999年就發表了〈台灣現代柴燒陶藝的探討與柴燒創作的要素〉一文,受到國內外陶藝界矚目。從小吳水沂便展現了藝術上的天份,擔任警察的父親雖然支持,但更希望成績不錯的他從醫濟世,父親因積勞成疾肝病早逝,吳水沂選擇依照自己的興趣,進入五權國中美術班,在班上表現傑出、屢屢獲獎。

考上國立藝專(今國立臺灣藝術大學)後,吳水沂在課程中接觸到陶藝,並就此深深著迷。不過這個選擇並沒有獲得母親的認同,有一天回到家,看到吳水沂在地上捏著黏土,竟哭了出來:「辛辛苦苦把你拉拔到大專,結果卻坐在地上玩土!」其實吳水沂也知道母親的擔憂,因此原本想讀美術科的他,折衷選擇工作機會較多的美工科,在自己志向與母親的期望中,努力取得一個平衡點。

吳水沂柴燒作品上的火痕和落灰,記錄著燒窯過程的點滴。

一頭栽入柴燒世界

畢業後進入羽田機械擔任設計師,參與汽車設計,但藝術創作的念頭蠢蠢欲動,內心被綑綁的感覺令吳水沂相當不好受,因此他辭去設計師工作,恰巧大明高中釋出陶藝老師的職缺,讓他又可與陶藝再續前緣,母親也高興地向別人介紹他的兒子擔任高中老師。吳水沂是喜愛老師這份工作的,不僅為同學爭取新的陶藝工廠,還常常陪學生燒窯到半夜,妻子會和孩子到學校與他一同晚餐,若需要過夜還會帶棉被給他,有了家人的支持,讓他無後顧之憂地全心投入教育工作。

山谷間的工作室是吳水沂自我對話、沉澱心靈的創作空間。

雖然充滿教育熱忱,但吳水沂內心深知,教職將成為追求陶藝更高境界的羈絆,因此他在30歲時離開學校,成為「臺灣省陶藝學會」的草創成員,潛心在陶藝的研究及創作上。而立之年的他拚命衝刺,活躍在藝術界,並發表相關學術文章,還由當時的臺中縣立文化中心出版臺灣第一本柴燒作品專輯,在臺灣陶藝史留下舉足輕重的地位。名氣漸大後,國內外學校競相邀請,吳水沂更前往美國,參與國際柴燒陶藝研討會、發表論文等,也到各地分享柴燒創作者的心情與經驗。

與火搏鬥的過程是心智和體力的試煉。

地牛震碎美滿生活

1999年921大地震,地牛震倒了吳水沂在潭子的家園,吳水沂回憶起這段悲痛的往事,似乎還帶著自責。從美國趕回來,收拾廢墟再次寄託在柴燒的孤獨中,沉痛的心令他創作風格丕變,「渴望一個安全的家」這想法,完全反映在作品中,〈城堡〉系列吳水沂築起厚重的高牆,讓人完全無法窺見他的內心,城堡上小小的窗,如同告訴大家:我只需要一個能呼吸的窗,外頭的美景皆與我無關了。直到10年後他發現,這些沉重的情緒已壓得他喘不過氣,才決定走出「城堡」,並由信仰領著他前行。

驅車開進苗栗縣銅鑼鄉的深山裡,山頭上大冠鷲在天際盤旋,穿越重重竹林,映入眼簾是間靜謐的小木屋,一旁是吳水沂一手設計打造的窯,這裡是他的工作室。10年前從潭子搬到這處秘境,讓吳水沂的創作環境更接近柴燒追求的「順應自然」,也不用擔心燒窯時,煙囪竄出的火舌嚇壞鄰居。這個地方並不適合居住,氣候極端,土地貧瘠,吳水沂在這裡創作時,深刻的體悟到人身為這片天地的「過客」,尊重且順應自然,是柴燒的必修課程。

從柴堆裡搬運沉重的木材,一車車送至窯內燃燒,相當考驗體力。

在搏鬥與順從之間

「柴燒是一個紀錄,作品是被記錄的載體。」雖然是一個被動的結果,但一開始的排窯規劃與溫度控制等,皆由創作者主導,因此吳水沂認為雖然尊重自然給予的結果,但柴燒創作者還是需要掌握大多數的局面,不該將一切交付給自然,或是宣稱因失敗率極高,來哄抬作品的珍貴性。

吳水沂與學生如同朋友一般,細心傳授陶藝基礎功。
弓著身體才能進入的窯體,似乎也告訴我們謙卑的重要性。

燒窯如同一場戰鬥,維持數天反覆的投柴,打開窯門瞬間千度火焰張牙舞爪奪門而出,站在幾公尺外都能感受到那股熾熱,投柴後創作者必須迅速觀察煙囪冒出的煙霧,判斷燃燒情形。風大時可能隨時讓窯溫驟降200度,此時也不可心慌,冷靜的休息片刻,等待風勢過去再提溫,若強風持續,做出棄窯的決定也只是遵循自然的律。

「創作時我不斷對生命檢討、反思,我面對的是上帝。」以前的吳水沂創作是與自己對話,但自從搬到山上且信仰相伴,跟神的對話漸多,對於失敗與不滿意的部分,也不再過於躁動。燒窯時吳水沂總把自己的肌肉與呼吸,調整到可以熬夜守窯的狀態,當面臨挑戰時,以前會不斷往自己尋求,自責才能有限,以及過於懶惰,但現在則會認為這些都是上帝給的條件,不足時便禱告,仍做不到就明白是時候未到,繼續努力即可,不再往內心糾結,這是信仰帶給吳水沂創作上的心境變化。

學生為友藏家相惜

50歲這年,吳水沂再度回歸教學,目前在國立臺中教育大學與亞洲大學任教,除了追求自我價值外,傳承也是一大原因。陶藝難以口傳或書本說明,從揉土、拉坯開始就需要老師親身示範,故以師徒制為主。陶藝的創作過程是艱苦、勞力的,因此師徒之間往往培養出革命情感,總是一起惋惜燒壞的作品,或一同喜悅作品的美,不只教學相長,更如同朋友一般。不過教學過程中,吳水沂也特別避免「共同創作」,陶藝的風格手法很容易受老師影響,因此他從釉藥就要求學生自行調配,也不做太多風格上的引導,盡量在基礎功上著墨,希望保有學生的思辨力與創造力。

吳水沂從事柴燒多年,獨具一格的創作,當然也吸引一批死忠的收藏家跟隨。他不故弄玄虛神秘化自己的作品,反而與藏家像朋友般一起成長,藏家想要知道作品背後的故事,吳水沂也想知道創作的哪些點觸及到藏家的內心,進而激發更多創作靈感,也因此每次的個展都獲得滿堂采。

突破自我與時俱進

工作室的窯是由吳水沂累積多年經驗設計,並親手一磚磚砌成的。

今年滿60歲吳水沂,對於創作仍然充滿熱情,絲毫看不見任何疲態。「我要創作更多感動自己和別人的作品。」吳水沂不願用既有的創作模式與風格度日,他期許自己要不停突破,尤其年紀漸長,有感於時間與體力都有其急迫性,更要刻不容緩地創作,也因此他每次的展覽都是新作品的「發表展」,不重複展覽內容,可見驚人的創造力與產能。

作為臺灣柴燒的開路先鋒,吳水沂語重心長地說:「陶藝要付出的太多,條件也複雜,若決定投入就必須下定決心,將目標訂得明確,做出自己滿意的作品。」因為深刻體會過程的艱辛,他希望想要進入陶藝創作領域的後輩,沒足夠的熱情就別貿然投入,玩火是人的天性,但與火搏鬥的過程,身心靈受到的折騰,非一般人可以承受,不過若領會到陶藝的絕妙之處,心靈上的滿足更是無價之寶。

離開這片竹林,回頭望向山裡,裊裊雲煙從半山腰飄出,吳水沂仍奮力地燒著窯。一週後,收到順利出窯的訊息與照片,窯裡作品上的火痕與落灰,是大自然留下的痕跡,更是吳水沂生命淬鍊的點滴,經歷風風雨雨,他不曾放棄陶藝,更努力將摯愛的柴燒藝術發揚光大。如同日本傳統美學「寂」的觀念,柴燒並不追求完美,卻接受無常之美,人生的無常非但沒有擊倒吳水沂,反而使他在柴燒中,燃燒出對藝術追尋的不滅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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