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美女，時為民進黨不分區立委、現為律師
許毓仁，時為國民黨不分區立委、現為台灣玉山科技協會秘書長
在尤美女和許毓仁兩位還擔任立委時，當年他們的辦公室恰好在同一層，他們時不時在電梯前碰面，並重複以下對話：
「我會問他：『啊你們國民黨現在怎麼樣？（笑）』。」「我就會說『我不知道』，反問她民進黨怎麼樣，她就會說她『也不知道』。」
這段對話反映的，或許是兩位在推動同婚法案時有多邊緣。2019年5月，《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投票日前，民進黨所有協商都將尤美女排除在外，「他們理由是說，反正我要講什麼他們都知道了，可能怕我去跟對方起衝突吧。」好長一段時間，時不時會有選區立委抓著她說，「尤美女我會被你害死」。
許毓仁的狀況當然也沒好到哪去，身為政壇菜鳥，照三餐被黨內大老施壓「不要出聲、不要投票、不要吵」，表決前一天，他也接到了關切電話：「我被勸說不要發言，但投票前還是上台講了。下來之後坐我旁邊的委員就說：『我不是叫你不要上去講嗎？』之後我每按一個贊成，他就一把火燒起來。」他回憶此事，有點調皮地說，想知道是哪一位委員，大家就自己上網查查看吧。
為人權，逆風三十年
為了支持同婚，兩人將被討厭的勇氣補好補滿。對尤美女而言，婦運背景絕對是她能支撐下去的原因，「參加婦運之後，開始有自信，我不再在乎別人的眼光。我所在乎的是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還要為自己負責。」1980年代加入婦女新知基金會，攤開戰績，洋洋灑灑，性別工作平等、子女姓氏修法都有她在背後大力推動。
進入立院後更是火力全開，家事事件法、夫妻財產制、通姦除罪化，越艱難越要推，雖千萬人吾往矣。2012年，尤美女第一次提出同婚民法修正案，到2019年同婚以專法形式通過，走了七年，路程磕磕碰碰，令人沮喪的事不少，但她從未想過放棄。
「我從事婦運三十年，跟婦女權益有關的法案，幾乎每一個都要將近十年的時間，而且都是在一個事件爆發，不是有人去世就是有人受傷的情況下才能夠通過。」
她以民法親屬編子女姓氏條文修正案為例，推動數年，才在2007年修法，規定父母雙方得以書面約定讓子女從父姓或母姓；2010年又再次修正，讓成年人得以自主改姓。
「光是想改個姓氏，我們當年就被罵得狗血淋頭，鋪天蓋地的報導，人類學者、姓名學者、記者都寫專欄來罵我們。可是過了兩年多，2010年我們再修改到成年者可以自己去改姓，社會一點聲音都沒有。」前面的第一關是最恐怖的，尤美女熟悉這種搖動巨大結構會造成的反彈，因而有堅定的膽量，只要方向是對的，逆風也要走下去。
沒有包袱，就是優勢
許毓仁身為一個闖入保守政黨的政治素人，也沒有任何社運背景，為何要為同婚發聲？許毓仁說起當年擔任行政院青年顧問，或許就是因此被前行政院長毛治國賞識，將他放入不分區立委名單，而他之所以答應，是以為自己只會是個陪榜仔。沒想到名單一出，第五順位，當下直接「賀，當選」。
眾人看許毓仁這一步棋，霧裡看花，連尤美女都嚇一大跳，「在他當立委前我們就認識，就我對他的了解，他應該是被民進黨提名，怎麼會去國民黨？我是非常錯愕的（笑）。」難道自己識人不明？她陷入自我懷疑。
許毓仁笑說，民進黨沒來找他啊，「反正我本來也沒有什麼政黨色彩，覺得這樣保守的政黨，如果有不一樣的聲音，或許可以被攪動。如果我在任的時候，可以讓雙方在一些議題裡有個橋樑也不錯，這是為什麼我願意進去做的原因。」來自思想進步的新創圈，他也明白自己會遇到質疑：「但我想用行動表示，等大家回頭來看看我做了什麼。」
反正從政是意外，他自認沒什麼好失去的，便以四年為目標，2016年選上立委，恰好碰上婚姻平權的浪潮，出身於擁抱多元的新創圈，他對同志的認同是天然的。一次出差經驗，更讓他理解同志的困境，「那次一位同事在飛機上和我說她是同志，但她不敢跟家人講，心裡面很多掙扎，還要面對不一樣的眼光，其實那一次對我影響很大。當立委之後，覺得如果我們這少數的一百多人，有權力去改變歷史的話，那我應該去推動。」他先在國是論壇投下震撼彈，說希望「台灣成為亞洲第一個同婚合法化的國家」，也進一步在國民黨內推起同婚修法。
當時，尤美女是司法及法制委員會召委，掌握了排案的權力，但她身為執政黨立委，也須顧全大局，有時做起事來手腳不如許毓仁自由。「當時我跟尤委員有個默契，分屬在野黨、執政黨，我們可以互相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作為國民黨裡的孤鳥，許毓仁將自己設定為長程火砲，「我直接提民法、提到最進步的版本，負責進攻。」反對黨的委員怎麼比執政黨更進步？他希望這種作法能給執政黨帶來推進的壓力。
各司其職，衝破阻力
當時黨內大老們並不把許毓仁當一回事，「我拿草案給黨內的委員簽，他們都簽了，可能覺得小孩子不懂事，反正這案子也排不進去。結果我運氣很好，有十幾個委員簽了，還包含王金平這些資深委員，他們可能也不知道自己簽了什麼（笑）。」
2016年底，尤美女、許毓仁、時代力量黨團分別提出民法修正草案版本，其中許毓仁的版本竟是在這樣誤打誤撞下產生的。
兩人回憶起2016年11月17日法案審查的景況。當天，尤美女坐在主席台，國民黨要求先開30場公聽會才能繼續審理法案，甚至衝上主席台爆發肢體衝突。
「我趕快聯絡同志團體討論，大家就堅決說一場都不能開，因為每次開公聽會他們就像錄音機一樣一直重複，可是國民黨也不肯退，兩邊就一直拉鋸。」僵持到下午四點多，總務處長緊張地請尤美女趕快散會，外頭抗議群眾已經要衝進來了。
「他說，委員妳再不散會會有生命危險。」當時，雙方已協調到將公聽會由30場改成兩場，但國民黨仍不願簽字，直到眼看緊急散會在即，他們才在最後一刻簽了下去。「一簽完，台下馬上就有一個假記者衝上來，被法警制止，外面也有很多叫囂的群眾，真的還滿緊張的。」她說，也不曉得為什麼國民黨肯簽字，但法案能通過，靠的真的就是這些「突然通了」的時間點。
「後來得知，同志團體透過各種管道，去找國民黨的關鍵支持者打電話給大老們，遊說他們稍微讓一下。也很感謝他們。」
而當天，對立院小白兔許毓仁而言絕對是震撼教育，過去只能在電視上看見的立委打架，竟在眼前真實上演，「那天真的非常非常緊張，一開始就衝突了，那時候應該是鄭天財吧，衝去把麥克風扯掉。」眼見黨內同志身先士卒，身為黨的一員的標準動作為何？「我很尷尬，到底要不要上去，整場我就是非常尷尬......」可惜，沒有一本專出給新手立委的潛規則教科書。表決是否贊成召開公聽會時，許毓仁沒有舉手，看見黨內同志的眼光，馬上體悟：「那次之後，我就很清楚明白，這條路上會遭遇到非常大的困難跟阻力。」
11月17日排案審查，因部分立委及民眾強烈反對引發肢體衝突，雙方協議先由許淑華、尤美女二位召委於11月24日及28日分別召開一場公聽會後，再次審查。12月26日，三個提案版本順利融合成修正《民法》和另立專法的兩個版本，正式送出委員會。無論一開始有多少歧見，最終和平達到現階段共識，尤美女認為，這是成熟民主的證明。
公投大敗，彼此拍拍再走下去
2017年5月24日，大法官以《釋字第748號解釋》釋憲，認為民法未使相同性別二人合法結婚，違背憲法精神；並要求兩年內修法，否則兩年後，同志將可直接以民法登記結婚。解釋文一出，將婚權運動推到最高峰，反同方更是心急如焚，眼見2018年公投綁大選是兩年內唯一發聲的大好機會，便開始全面集結。挺同方也不甘示弱跟隨提案，卻迎來意料之外的全面挫敗。
自認已經在過退休生活的尤美女，招牌造型不變，桃紅正裝外套，髮絲間有大紅色挑染。憶起公投結果，她歷歷在目：
「公投之後整個down下來，非常挫敗。對很多同志而言，有些人會覺得是不是要放棄？可是我個人覺得，都已經走到這個地步來，民進黨行政、立法又全面執政。我們的核心價值是自由、民主、法治、人權，沒道理因為公投挫敗而結束。」
本業為律師，她在挺同方一片士氣低迷中，理性釐清局面：我們還沒有輸。
「2018年的挫敗，其實只是說沒有辦法再修民法，只能用專法。我比較焦慮的是，到底是什麼樣的專法？雖然大法官已經講得很清楚，要保障同志婚姻自由平等的權利，但有沒有可能再訂出一個違憲的法律？」一旁的許毓仁則說，當時同婚被大選挾持，淪為各候選人動員跟操作的議題，非常可惜。
「所以在公投挫敗之後，整個社會氛圍是強烈的反對狀態。我受到滿大的壓力，因為那時候國民黨算是2018年縣市長選舉大勝，黨內的保守勢力也抬頭。」看，我們就是因為反同，才能贏得選舉，這股氣勢還想延續到2020總統大選，你許毓仁何苦擋路？
尤美女也在此時遭遇到黨團嚴重的孤立，總召柯建銘甚至在媒體面前說：「拜託尤美女妳放了民進黨！」她苦思良久，想不到如何回應，隔天睡醒才靈光一閃，「我請助理去查，發現公投過後同志自殺、受霸凌的案件有增加趨勢，我就以這個數據回應媒體，把話題轉開。」如此回應，不但化解了差點發展成黨內衝突的話題，也給了許多挺同夥伴勇氣：
「我是非常非常感動，有很多不認識的同志朋友，甚至異性戀朋友勇於表達，會打電話甚至寄卡片來，不斷地安慰我或是表示感謝，真的很可愛。我們這個年紀，可能都會藏在心裡，可是現在年輕人真的不一樣，我感受滿深刻的。我們辦公室就有一面牆，全是各方的來函。」
而許毓仁的辦公室也有這樣一面牆。三年了，公投票數公布那晚的低迷氣氛仍令人難忘，只是哭過之後，我們用意志及行動證明了，只要彼此牽著手不放，最終一定能穿越那些不理解、甚至惡意的目光。
雨過天青，彩虹乍現
時間來到2019年5月17日，《司法院釋字第748號解釋施行法》表決前一晚，行政院長蘇貞昌與所有民進黨立委商討政策方向時，發表了一席話。尤美女說，那很關鍵。
「蘇院長非常感性，講了民進黨是怎麼過來的。當年大家是提著頭顱，而現在只是幾張選票而已，竟然這麼退卻？以後有一天，你的孫子問你：『當年有沒有投贊成票？』你該怎麼講？這是時代的潮流，我們應該站在對的地方。」
蘇貞昌接著也在臉書發文，呼籲民進黨要為同婚議題歸隊。同一時間，許毓仁有點憂心，「我擔心這件事又要回到政治對決。當下就有人在群組說，民進黨歸隊了，那我們國民黨也要歸隊，團進團出，沒有灰色地帶。」
因此，投票當日早上的黨團大會，他希望將大家的心拉回價值面，「我說，民進黨好像把這個議題升高成政黨對決，但是我們不要這樣做，希望還是讓我們支持的價值被凸顯。」不同黨派，不同觀點與作法，最終寫下了臺灣人權歷史上重要的一頁。
兩人都懷抱著擔心票數不夠的焦慮踏入立院，直到看見一個個綠燈亮起，關鍵的第四條、第七條都奇蹟似地過關。尤美女激動不已，同黨立委何志偉興奮地拿著手機衝過來，「尤委員、尤委員，留言都湧進來了，大家喊妳是媽祖婆、觀世音菩薩」；許毓仁腦中則出現自己這四年短暫政治生涯的跑馬燈，原來這就是當立委的感覺，原來自己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立院外大雨停歇，彩虹乍現，眾人歡呼擁抱。尤美女與許毓仁兩位委員，站在自己認為是對的信念裡，替許多人帶來了難以量測的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