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名寫歷史小說為本業的人，曾有朋友問我：「日本時代的女高中生們，放學後在路上會吃什麼點心？」對於這個「吃貨力」滿點的問題，我表示激賞。可是相當遺憾，我的答案是：「根據日本時代高等女學校的校規，女學生放學不能逗留市街吃點心！」尤有甚者，不止一份口述歷史顯示，女學生逛街情節嚴重者，會遭到記過處分。
只不過是吃個放學後點心啊！真是令人忍不住想要發出這樣的吶喊。
朋友對此也很惋惜：「原本想說如果是台中高等女學校的學生，說不定會吃到『天天饅頭』。」
日本饅頭？
這當屬另一件遺憾的事情。「天天饅頭」乃戰後1949年開張，戰前高等女學校的學生就算回家換上便服，實際也是吃不到。然而，這個觀點既直覺又正確。小小的老攤子藏身窄巷，位在第二市場街口斜對角，於今天來看也算黃金地段，戰後初期堪稱老台中蛋黃區。台中高等女學校戰後更名台中女中，儘管街頭風氣幾經更迭，70年來無數台中女中的少女們放學途中漫步經過，想必果腹點心少不了一味「天天饅頭」。
天天饅頭何許點心也？招牌白底紅字「天天饅頭」，四方各一列綠字，左右「美味可口」、「營養豐富」，上下「日本饅頭」、「每粒5元」。招牌歷久彌新，價格經年不渝。桌案上一大攤蛋黃色的柔軟低筋麵糰，依靠手感分割小粒，抄著包餡刀往裡填一刀紅豆泥餡料，收齊成形後往桌面一拍兩拍略略壓扁，就是約莫拇指中指圈起來那樣大小的紅豆饅頭生麵糰，隨後投入淺底的小白鐵鍋裡面一汪清澈熱油，兩分鐘鍋內翻滾著色金黃，起鍋即為「天天饅頭」長年僅有的一樣商品：炸紅豆饅頭。
近兩年老攤子邊角擱著一方保冷箱告示，稱有紅茶、青草茶、冷泡茶三款冷飲可供選購，迄今冷飲字樣未上招牌，主力仍唯油炸的夾餡饅頭。
台灣慣習所稱饅頭，個頭至少拳頭大小，結結實實不裝蒜不包餡。日本饅頭則填餡，我們隨處可見的豬肉餡包子，他們稱呼為肉饅頭。紅豆餡的，便是紅豆饅頭。
打著日本饅頭的招牌，天天饅頭小巧有料。呼著熱氣咬兩小口吞嚥入腹，放冷一口可以吃一個。創業之初一個1角，直到價格隨時代漲至5元後定錨不動數十年，幣值流轉，二、三十年前是昂貴點心之屬，現在則位列古早味平價點心之班。女學生隨手買上兩個幾口吃掉，省卻一路邊走邊吃的雅觀顧慮。我不是女中學生，成年以後一吃成主顧，每買必十個，站在路邊就能吃完，並不考慮雅觀與否。年過三十，減為六個。畢竟何謂炸紅豆饅頭？外層酥香內裡彈牙，餡料甜蜜餘韻不膩，簡直完美的熱量驚喜包。但也之所以最少得買六個，哪怕年過三十。
僅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天天饅頭
面對美食，熱量不是重點，覺悟才是。搬離台中以後，對此更有領會。
「僅此一家別無分店」——天天饅頭攤子靠牆，牆面懸著一塊這樣的告示。這句成俗的告示，後來我才有真正的理解。豈止舉目台中唯獨天天饅頭賣炸紅豆饅頭，其實爬遍手邊文獻也無從見聞日本本地的油炸紅豆饅頭。
論及日本傳統飲食文化，饅頭屬和菓子，按製作方法分類主要兩種：蒸饅頭與燒饅頭。蒸饅頭乃水蒸，燒饅頭即烘焙。油炸生麵糰而成饅頭的做法未曾主流，不見自成一脈。觀光勝地東京淺草有一名物「炸饅頭」，將饅頭裹上麵糊再行油炸，麵衣酥脆如天婦羅，製程、材料、配方、口味皆迥異於天天饅頭，分明是兩種點心。
另看台北設有諸多海外分店的日本和菓子店舖「宗家源吉兆庵」，有一款台北車站限定販售的長銷商品「黑糖炸饅頭」，個頭模樣倒與天天饅頭相當形似。有意思的是，連日本宗家源吉兆庵的官方網頁都未見這款台北車站限定版本的炸饅頭，乃台灣特定門市獨有的商品，可見也非傳統和菓子的路數。
網路時代，google當道。稍微爬文即知，天天饅頭自言第一代戰前師從日本師傅，戰後著手改良，方有如今兼容日本風味與台灣口味的炸饅頭。然而改良之處是配方或者製法？網文說法趨近統一，指稱是將雞蛋改成鴨蛋，以使滋味更濃郁。然則這種程度的改良，可以達到兼容日本饅頭的既有風味與台灣人的口味愛好嗎？
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所謂改良，是從傳統水蒸法、烘焙法改為油炸法。
兼容日本風味與台灣口味的炸饅頭
第一代創始人已駕黃鶴，第二代年屆古稀。報導眾多，受訪者皆是第二代老先生，從口述記錄來看，其自幼所見天天饅頭，已經是創始人所改良的炸饅頭。既然日本和菓子脈絡理解有欠，那麼第二代老先生的口述未能提及「改良」的關鍵實乃合情合理。
為何改良製法？推測街頭點心製作，以油炸最為便利，即包即炸即售，有一爐子一小鍋便可成攤。尤其早年瓦斯仍不普及，天天饅頭也歷經多年以木炭生火的歲月，若是水蒸或烘焙，器械不免更佔空間，而且有失應變效率，不如油炸兩分鐘可以起鍋十幾二十顆饅頭，並且香味遠播，更是招徠客人的利器。
但1949年的台灣，油炸紅豆饅頭真的符合台灣人口味嗎？
我不是七十年前的台灣人，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可以作為旁證的是高雄「雞蛋酥」。戰後稍晚天天饅頭十年出現的街頭點心雞蛋酥，以雞蛋、麵粉調製麵糰，傳統夾餡口味即紅豆甜餡，油炸幾分鐘起鍋，除了尺寸寬大許多，材料、製程都比淺草炸饅頭更雷同天天饅頭。台中的炸紅豆饅頭與高雄的雞蛋酥未必真正血脈相連，儘管雞蛋酥也自言源出日本師傅，但能確定的是，此類「油炸饅頭」受到人們喜愛，才從而落地生根，如今視為專屬台灣街頭的古早味點心。
——說到最後，我大膽推測天天饅頭從日本時代到戰後初期的「改良」在於製法，固然已有上述推論，但這是實情嗎？
就在本書書稿集結完畢以後，天天饅頭第二代老闆接受專訪，透露日本人傳授給第一代，連同第一代所製饅頭的滋味都極甜，口味對台灣人來說過於甜膩，因而他後來調整為台灣人適口的甜度。謎底揭曉，或許第一代改良在製法，然則第二代有意識的著力改良，實際在於配方。
「日本時代的女高中生們，放學後在路上會吃什麼點心？」
從這個問題開始，囉唆了一番日本時代少女們根本吃不到的天天饅頭，我心底升起兩種悲傷。其一，要是日本時代的少女們都能吃到美味的點心就好了。其二，即使我身處當代，受限於地理距離也是吃不到啊！
天天饅頭
台中市中區台灣大道一段336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