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電影創作者成長記事》吳念真的多桑、宋欣穎的幸福路上

地方文化

彭湘

五歲時全家移居新北土城,在此成長至成年。2016 年於花蓮求學時開始嘗試以電影為主題的各式寫作,長期為《放映週報》、《台灣電影年鑑》、金馬影展撰文。現居於父親的家鄉新竹,為即將重開幕的老戲院策劃節目。

撰文/彭湘.圖片提供/龍祥育樂多媒體、幸福路上映畫社

為了尋找新北電影創作場景,本刊特別邀請固定在《放映週報》撰寫電影主題文章的彭湘,精選兩位在新北成長創作者的首部長片作品:吳念真筆下與鏡頭下的瑞芳小鎮,以及宋欣穎動畫世界裡的新莊都會,見證兩種新北面貌。

翻開台灣電影史,有些電影清晰標誌了新北市地景,捕捉、記錄一個城市的樣貌與記憶;甚至,帶你窺探了你未曾好好端詳過的生活場景,重新認識與理解這一個城市。

許許多多創作者的起點,正是自己的成長故事。而當場景/城市本身即是故事的主角之一,是否可能藉由各種不同在此發生的故事,用這一塊塊縮影拼湊出新北面貌,訴說著這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城市?

消失的地方,離開的人們

當我們試著回顧、細數在新北取景的電影,最快冒出的經典總是不會少了侯孝賢導演鏡頭下捕捉到的鐵道山城──《戀戀風塵》、《悲情城市》(取景於瑞芳九份)。那曾因採礦掏金繁盛,隨著社會發展沒落,呈現在電影中前現代、停滯而靜謐的田野風光,看似平靜無憂,卻終究成為人們不得不離開、漸漸被拋棄的地方。除了侯孝賢導演敘事風格上的個人魅力外,這兩部片的編劇正是出生並成長於瑞芳鎮(現瑞芳區)的吳念真。

1994年,已經為台灣電影寫下多部經典的吳念真,首度自編自導的作品《多桑》,更直接地將個人成長的生命故事搬上大銀幕。電影通過長子文健的視角,述說兒子記憶中的礦工父親──那出生於日治時期,始終緬懷著日本,令孩子感到難以親近的父親;在他才準備要上小學,因金礦產業日漸蕭條難以維持家計總與母親爭吵,日後又染上賭博習慣的父親;在五十三歲出現礦工職業病──矽肺,最終選擇自己結束生命的父親。

「在我上學之前,下工的時候,我總喜歡跑到金礦坑口,去等待多桑。媽媽常說我愛『愛吃鬼』,去那兒等著吃東西。其實,金礦濕濕涼涼、黑黑深深的坑洞,常讓我想像成一隻怪獸,它好像把多桑還有其他叔叔伯伯都吞進去了。如果我不去,怪獸就不會把他們活活地吐出來還給我。只是,那時候不敢說,恐怕也說不清楚吧。」──《多桑》片中旁白

全片由吳念真親自獻聲(長子文健視角)的旁白貫穿,順著時間軸,娓娓道來成長過程中與父親少有的相處、外出時光。一場場戲像是一篇篇日記般,拼湊起他所知的父親三十餘年的後半生。沒有批評或任何武斷的詮釋,僅僅是一個孩子旁觀著一切,向你訴說他經歷的往事。經由直視父親的惆悵與不堪,化解內心曾有的困惑與不安。

而在時間的推移下,產業沒落後伴隨著小村子人口外流,也記錄了吳念真曾在瑞芳小鎮的家鄉徹底消失的過往。

當旁白不帶有太多情緒地說著:「……全村搬光,『大山里』這三個字,從台灣行政地圖上被永遠取消。」鏡頭搭著的是山脈連綿,帶有霧氣朦朧的遠景,一個無法辨識,冷冽得近乎沒溫度的風景。好似隱隱傾訴著,山依舊在那,可是「家」已經不在。

不斷轉變的地方、力爭上游的人們

2017年,極具在地原創特色的動畫長片《幸福路上》問世。雖然以動畫呈現,但它並非描繪一個不存在或架空的背景,而是以帶著點童趣、奇幻繽紛的調性,還原1970至2010年代,你我真實生活著的台灣。片名所指稱的正是導演宋欣穎兒時成長的地方──位於新莊的幸福路,講述女主角林淑琪(小琪)接到阿嬤過世的消息後,從美國飛回家鄉,再次走在這條「幸福路」上,重新回溯起「我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我」。

「不要去想虛構的故事,想一想你是誰?你來自哪裡?」在美國攻讀電影碩士的導演宋欣穎,在一堂編導課中因為老師的提點當頭棒喝。然而,當來自哪裡這個問題被拋出,宋欣穎的第一個念頭卻是:「我來自一個無聊的工業區新莊。」(引自:《幸福路上》幕後花絮1:故事的起源!來源:傳影互動官方YouTube )

六歲的小琪一家隨北上工作的父親搬到了新莊幸福路,除了那一條名字極為特殊的路名,新莊的面貌其實與許許多多正從鄉野轉型為都會、靠近城市中心外圍正發展中的縣市並無大異。好比緊鄰著它的三重、板橋、樹林,甚至再過去一些的土城、中和、永和,它們都像是人們朝著城市中心靠近時的一個中繼點。

沒有什麼美麗風景值得人們前往一探、沒有什麼出名人物或知名美食值得說嘴,有的可能還是些負面標籤。這些城市隨著台灣社會發展、經濟起飛,以最快的速度轉變著,它們的面目清一色的模糊,拚了命地讓自己成為眾人眼中的現代城市。也許也正因為如此,讓宋欣穎原先並未想過,這個無聊且不起眼的地方能說些什麼故事。

而生活在這裡,你好像更容易看不清楚自己是誰,只是追隨著社會所要你相信的,要去更好的地方、朝向大家所認同的樣子,就像是電影裡的小琪。

「(小時候)我常常一個人跑到幸福路路口大排水溝,在那個灌溉用的水圳一旁已經有了家庭工廠排放許多廢水。我會跑到水圳旁自己做紙船、紙飛機,充滿幻想地想著船會帶我到什麼乘風破浪的地方,那是我很深刻的回憶。」──宋欣穎(摘自《幸福路上》幕後花絮影片)

電影裡,沒有避諱地在一條招牌盡是「幸福」開頭的街旁,還原髒亂的工業區場景。但家鄉那條因工業廢水排放的中港大排水溝,是年幼小琪幻想中的冒險世界;遠處加工廠大煙囪排放的廢氣,會飄出「草莓口味冰淇淋」的甜味。孩子的純真想像對比現實世界的污染不堪,「幸福路」這個路名,搖身成為了創作者對在這片土地追求幸福的人們,是否真的幸福的一道叩問。

新莊都會這個曾經無聊的工業區,亦成了乘載了一代人迷惘與失落的象徵。從電影開場,卡車開進幸福路,道路兩旁還是滿滿水田的景致;到電影結尾小琪返回台灣定居,父母於客廳對話慢慢拉開,城市遠景已築起高樓,人們持續在此力爭上游著。而當創作者引領觀眾走完一遍小琪的成長心事,最終拋出的訊息好似又說著,景物依舊快速變動,還好「家」始終在那。

電影承載記憶,見證消失的風景

無論是吳念真在早期反覆以家鄉瑞芳做為創作背景,還是宋欣穎一路將《幸福路上》從短片發展為長片,今年更推出了漫畫的IP 經營。當故事發生在創作者自己的家鄉或某個重要成長階段的地點,它的精彩、它的深刻,來自那不只是一個選景,而是創作者對一個地方的理解、眷戀與真實記憶,是那麼平凡而雋永。

今日,那些沒落的山城小鎮日漸轉型為觀光景點,曾經的都會邊緣已幾乎徹底搖身變為便利的現代城市。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成長故事,引領了我們重新檢視自己生活的土地,更認識自己如何成為現在的自己,是消失了的地景見證,亦是屬於台灣彌足珍貴的記憶典藏──而或許,這也正是電影創作的魅力與其意義所在。

本文轉載自《新北市文化》季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