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青藏高原 追尋一切的存在與消亡

生活品味

撰文‧攝影/徐振輔

為了尋找雪豹,徐振輔突破重重阻礙抵達青藏高原,獲准在保育研究站,進行七十二天的雪豹調查工作。回到臺灣,偶然翻開旅行日誌,發現自己的心仍停留在西藏,毅然決定休學,三度重返高原,寫下了融合生態、地理、戲劇、建築、遊記等多種元素,將西藏的人文風景、牧民文化、藏人天性描摹得細緻入微的作品《馴羊記》。

星星

五點三十分,我從夢中恍惚清醒,清晨的空氣寒冷到呼吸都要結冰。疲倦地整理完裝備,走到屋外,暗藍色的天空還在暗藍色的霧中睡眠。想起手機時間是北京標準時間,依照經度座標,這裡至少比北京慢一個小時,也就是月亮方位與天空顏色所呈現的時間。有時我會想,到底是如何的機緣,才讓我此時此刻身在此地?大概還是那次吧,我不安地把一部粗劣的小說初稿給朋友M讀過後,她說了一個可以算是挑釁的評論:「你寫雪豹,問題是你沒看過雪豹啊。」

寫作者當然可以透過爬梳文獻,了解雪豹的生理學、生態學,以及被人類認識或遺忘的歷史;可以透過收集各種角度的照片,知道牠們外觀上的細節(甚至比野外觀察更仔細)。如此一來,親眼所見還有什麼不可取代的意義?我的思考輕輕彎曲成一道問號,然而懷著心的莫名愧疚,那時仍暗自評估探訪中亞幾處雪豹棲息地的可能性,並趁學業空檔整理資料,嘗試各種聯絡管道。不久前,我終於突破重重阻礙來到青藏高原,獲准駐在這個保育NGO的研究站,進行七十二天的雪豹調查工作。

只要在青藏高原待上一段時間,你就會習慣性在夜裡望向天空。彼時月色乾淨明亮,查了農曆,知道當天是二十三,月相是二分之一圓的下弦月。月升於子夜,清晨時就在最高的位置。同行夥伴中有位叫Terry的英國人,是有名的環境法與鳥類專家,當藏族朋友發動車子等它「清醒」的時候,我正和他一起看向天空。Terry突然問我,有沒有看到一顆會動的星星?我順著他手指方向,發現確實有一枚光點正朝月亮滑行過去,隨即淹沒在月光之中。我訝異地問他那是什麼?他說,那東西是國際太空站(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喔。

此前我從來沒有意識到,原來人類已經可以創造星星了。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山谷中逡巡,但沒有找到任何雪豹蹤跡。當地牧民說,前幾天才見到一隻從山稜上走過哩。

牧民的眼睛是鷹隼的眼睛,視線具有穿透性的力量。著名的田野生物學家喬治.夏勒(George B. Schaller)即便在中亞研究雪豹多年,都將其描述為一種「就算站在面前都沒有辦法看見」的神祕貓科動物。牠們毛皮的顏色像剛下過雪的岩石,斑紋如同零星綻放的黑色罌粟。當雪豹沉寂下來,瞬間就會成為山頂一塊真正的岩石,成為一場降雪中某片毫不起眼的雪花。

然而牧民還是有辦法告訴你,雪豹正從遠處山稜上走過。來到研究站前,我剛沿著中國邊境旅行數十天,在幾戶蒙古族和藏族人家學習成為一名牧羊人。在沒有任何娛樂的放牧時光裡,你會對草原的一切更敏感些──灰狼、禿鷲、風和雲都是草原的一部分,這些元素決定羊群的生存,而你是守望者。雖說如此,我的眼睛依然比牧民愚鈍許多,畢竟眼神和玉石一樣,是種需要時間打磨才會現出光澤的東西。

近午,我們轉移陣地,將車子停在某處狹窄山谷,爬上一側雪坡,用單筒望遠鏡仔細掃描另一側。在這種多裸岩區域,常見到不少毛色略呈銀灰的岩羊(喜馬拉雅藍羊,Pseudois nayaur),牠們是雪豹在野外的主要獵物,經常成群活動在嚴峻崎嶇的高山地區。岩羊族群穩定的地方,意味著雪豹很有機會出沒。當羊群開始警戒或者快速移動時,某處也許就潛伏著殺手。

但山谷目前如此平靜,谷底冰凍的河流像一條銀色的線,偶然出現的岩鴿彷彿被風颳起的白色落葉;胡兀鷲沿著山稜無聲漂流,如一尾游在空氣中的魚──你幾乎感覺得到,雪豹也在什麼地方靜靜看著這道風景,用牠湖泊一樣的眼睛靜靜看著你,而你一無所知。日復一日,我的大腦已經徹底受困於這種苦悶的想像。想起剛到研究站的第一夜,可能是因為高原反應,也可能是太興奮,那天都還沒真正入眠,大腦就開始編織夢境。我夢到三隻雪豹,像三隻小貓在石頭上玩耍,而我從旁拍下一張張光影與構圖近乎完美的照片。直到從淺眠中驚醒,慌忙從床邊抓起相機,才恍悟自己從來沒有看過。

Terry告訴我,這裡就是他們曾經一天目睹七隻雪豹的地方,讓我感覺自己正置身幻夢與現實的邊界。然而沿山稜觀察了數小時,始終沒有動物出沒的跡象。午後,高原一如往常颳起了風,雲霧遮掩陽光,氣溫驟降,不遠處的黑雲暗示稍後可能下雪。我們決定暫時撤退,等待更好的時機出行。

雪豹活動的高峰通常是清晨和黃昏,所以下午六點前,我們都在一戶牧民家休息。牧區藏人通常不太能講漢語,而我愧疚於藏語沒有學成,只能一面傻笑一面喝茶。那時見到木門上歪歪斜斜寫著一行少數認識的藏文,我就指著它唸了出來:ཨོཾམཎིཔདྨེཧཱུྃ

牧戶阿姊笑笑說(朋友就翻譯給我們聽),那是小孩子在牆上亂畫的。唵嘛呢叭咪吽,觀音菩薩的心咒,又叫六字真言,是藏傳佛教中最常見的咒文。問她孩子沒有住在家裡嗎?她說小孩在縣城上學,放假才回來。

不知道阿姊是否可以想像,為什麼我們會大老遠跑來這座苦寒高原?而我也無從想像,在成長於此的牧民眼底,這些自然地景究竟美不美?我曾碰見懇求我帶他去大城市闖蕩的蒙古青年,也碰過來自世界各大城市卻渴望原野的人,一如宇宙的鏡像,互補的夢(而夢是沒有辦法交流的)。只是當我沉迷於牧民家門口那條像是流著玻璃的清澈小河時,依然會想,一個有河流的童年和沒有河流的童年,前者在人格上會不會更柔軟一點?

日落時,我們動身前往一處不曾去過的山谷,那裡環境感覺很適合雪豹,也有穩定的岩羊活動。當天同行者除了Terry之外,還有一位在阿拉斯加國家公園工作的美國專家Wayne,兩人都是極有經驗的自然觀察者,能察覺環境中的隱微跡象。當時看著山坡上的羊群,Terry說如果附近有雪豹的話,羊群應該要比較緊張吧。「說得對。」Wayne附和。兩人仔細觀察岩羊許久,一同放下望遠鏡。

「但你很難知道他們緊不緊張。」Terry露出自嘲的笑容。

「沒錯。」Wayne說。

天光漸暗,幾隻胡兀鷲低低切過山谷,遠方傳來一陣「吱──吱──吱──」的尖銳鳥鳴,是楔尾伯勞的警戒叫聲。Terry 說,或許在對雪豹警戒也不一定喔,誰知道呢?然而直到一切安靜下來,依舊毫無發現。夕陽太過昏暗,視野中的一切開始模糊。正當我們準備結束行程時,同側山谷又出現令人緊張的聲音。

喔嗚──

Terry像隻受驚的小羊瞪大眼睛,手指聲音來向。「很像貓科動物的聲音!」他對 Wyne說:「現在是交配季節!」而Wayne沒有開口,專注聆聽。

喔嗚──

聲音再度出現時,我們興奮地奔跑過去。這次更清楚了,就在那片山坡,在一群返家的氂牛附近!當我們預感自己即將目睹什麼時,那聲音又出現了,但這次顯得婉轉曲折:

啊嗚──咿──

我們停下腳步,相視而笑。

那是黃昏時,牧民把牲畜趕回家的呼叫聲。

特別說明

原文收錄在2021年4月時報出版的《馴羊記》,感謝時報出版鼎力協助,同意轉載。

(《馴羊記》書封)

第21屆臺北文學年金獎得獎作品。

融合西藏風土博物誌、遊記與抒情文學,以小說記寫西藏自然景物與人文風土的消亡與困境,也是一闕灑淚揮別昔日烏托邦的哀傷輓歌。

徐振輔

1994年生於臺北。臺灣大學昆蟲學系畢業,現就讀地理所碩士班。喜歡攝影、旅行、啤酒、貓貓。寫作方面在散文、科普、遊記、小說之間搖擺不定,近年比較用心的主題是北極、西藏、婆羅洲、螢火蟲。曾獲選為keep walking西伯利亞極地研究員、山水自然保護中心雪豹研究志願者、雲門舞集流浪者計畫等。於《鏡週刊》開設專欄多年,作品四度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臺北文學年金、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教育部文藝創作獎等若干獎項。

本文轉載自《新北市文化》季刊。更多精彩內容,請<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