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李茂生在台大退休前的最後一堂課:「我就是運作流暢機器裡一顆磨不掉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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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日是一個冬日小陽春,台大法律學院國際會議廳擠滿人潮,偌大的教室甚至連走道上都坐滿了學生,台上台下反應熱烈,而這就是李茂生在台大法律系的最後一堂課。

李茂生在台大任教將近32年,桃李滿天下,將在2023年1月正式退休,他自嘲若從學生時期算起,「從1973年到2023年,與台大近半個世紀的糾纏終於要結束了。」

而李茂生在台大的最後一堂課,而這堂課的主題,正是他將自己過去研究整合起來,濃縮為一句的中心思想:「正義概念的破滅與翻轉」。

「我從來不認真對待任何一件事,所以你看不到我認真的態度,但你看得到我認真的人生。」一向犀利逗趣的李茂生這麼詮釋自己。

身為一名實務家,李茂生揭開以「理想」美化的遮羞布,直指殘酷的現實,他肯定自己的生存意義就在於「不斷murmur、插科打諢,讓人感到不舒服,我就是一部運作流暢的機器裡一顆磨來磨去卻磨不掉的沙子。」

在騙人的正義下,人如何幸福地活下去?

公平正義是刑法的目標和理想,是法律人畢生追求之物,然而李茂生開門見山質疑「正義這種東西難以相信」,但既然人活在這個社會,如何在一個騙人的正義下愉快地活下去,就是「翻轉」的課題。

回顧自我重新組合的領悟歷程,李茂生從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特拉圖如是說》的精神三變(獅子、駱駝、新生兒)為原點,發展出他《少事法》裡無限回歸、無限循環的精神,在沒有斷裂的循環中,人可以決定自己未來往哪個方向走。

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的《德國悲劇的起源》讓他理解現實就是一種規訓,但若能讓大家異化、產生多元想法,用關心和關懷將每個人連在一起,或許就是在苦悶現實生存下去的方法。

索雷爾(Georges Sorel )的《論暴力》、德希達(Jacques Derrida)的《法的力量》更使李茂生體悟,護法與革命都無法改變社會,人必須在護法力量控制的現實裡尋找一種「心中絕對的純淨」,這或許改變不了現實,但至少能讓自己活得愉快。

「純淨的力量」聽來頗為抽象,不過根據李茂生的定義,它其實就是一種「為自己和自己的幸福而活,不被他人眼光打倒」的生活態度。

為了聆聽李茂生授課,可容納兩百多人的會議廳擠得滿滿的。(攝影/洪培英)

拒打理想高空!「人際關懷」才是真正人性尊嚴

談及刑法,李茂生回憶他對刑罰的立場在短短一個月內從「教育刑」轉到「應報刑」。

「我發現教育刑都是騙人的,現實生活絕對不是如此。」李茂生年輕服役時曾在看守所擔任預官,這第一線經驗讓他至今仍認為,「監獄哪有可能實行教化、教育功能,騙什麼人啊?騙社會大眾說我把你關起來是教育你,都是屁話。」

李茂生指出,現行我國監獄體制只能把受刑者的惡害降低,盡可能「保留」卻無法「增進」他返回社會的能力,因此他希望盡可能從社會內處遇著手解決問題。

李茂生希望在現實生活中利用許多機制整合資源、提供許多選擇,讓司法少年獲得繼續活下去的能力,經過修法的《少事法》第42條第5項正明載了這道「保護網」。

小百科:《少年事件處理法》第42條第5項內容

少年法院為第一項裁定前,認有必要時,得徵詢適當之機關(構)、學校、團體或個人之意見,亦得召開協調、諮詢或整合符合少年所需之福利服務、安置輔導、衛生醫療、就學、職業訓練、就業服務、家庭處遇計畫或其他資源與服務措施之相關會議。

「我不走強調活得像個人的『人性尊嚴』,也不走自我決定的『個體尊嚴』,而是『關懷的尊嚴』。」李茂生說,「真正要在現實中落實人權,讓人生活愉快,不要去管那些理想、高尚的東西,它們都會成為一片雲煙,人際關係裡享受的幸福感才是人權。」

一瞬間也好,給少年們一個往上爬的機會

由於擔任法律扶助基金會新北分會會長多年,李茂生雖是學者,卻接觸不少令人印象深刻的少年案例。

他曾集結一群藝術家組團至烏來福山部落陪伴孩子,此前由於父母無暇,一些山老鼠趁機用毒品誘惑、控制當地青少年去伐木,他們不慎誤入歧途後,若因吸毒或非法砍伐遭逮捕,一生就毀了。

其中一個孩子國中畢業後決定遠赴東部某高中就讀原住民技藝班,卻因外地人身分受到霸凌而十分挫折。李勸他「要翻轉人生就是靠這一段,你撐不過去要怎麼辦呢?」而就在去(2021)年,那孩子順利高中畢業了。

一百個孩子有一百種不同際遇,李茂生想起另一名來自單親家庭的16歲少年因疫情無法去夜市賣串燒打工,於是借錢買毒品「喵喵」上網販賣,卻因其含有殘餘的安非他命,而因販賣二級毒品被捕。

那名少年待審期間,法扶湊了一筆錢將他送去東部。李茂生去探望他時,得知他會騎20分鐘腳踏車去加油站打工,儘管薪水微薄,他仍努力寄錢給母親、還清借款,並盼著在未來完成高工學業。

在殘酷現實下當一個「積極悲觀主義者」

2021年金馬獎最佳紀錄短片《度日》拍攝19歲少年「土豆」同樣在貧窮惡劣的環境下開卡車、搬金紙掙扎求存,片末「土豆」拒絕了一份朋友提供的高薪可疑工作,他表示,這是因為他不想摧毀自己的未來。

這似乎是一個無奈但仍算正面的結局,然而李茂生坦言,他上個月得知已經長大的「土豆」因犯罪被關在獄中。

李茂生直言,「土豆」的際遇確實是一個「非常殘酷的現實故事」。然而重新振作的「喵喵少年」一瞬間露出的笑容,使他相信儘管未來會如何誰都不能保證,只要提供一點點資源,少年們就能靠著這些東西繼續往上爬。

「對這個世界我不會存有任何期待,所以我是悲觀者主義者。」李茂生說「但是我(也)非常積極,在悲觀的現實社會裡,我會盡自己最後一點力量不斷murmur。」

1973年進入台大法律系一年級就讀、碩畢後赴日深造、獲得一橋大學博士學位後再返回台大任教,李茂生與台大一起走過半個世紀,儘管他稱自己悲觀,卻和幫助那些少年一樣,帶給眾多學生繼續前進的勇氣。

「倔強老頭」是真正的「暖男」

26日李茂生的榮退演說座無虛席,可容納228人的會議廳裡包括走道,任何有空位處都坐滿了人,大家不得不縮起腳、肚子緊貼桌面,有些人甚至得全程站著聽講。

就算是這樣有點緊繃的狀態,隨著李茂生以風趣辛辣的方式分享他的研究見地和心路歷程,席間聽眾的歡呼、笑語和掌聲不斷。這些人大部分都是他的學生,一些人仍在學,一些則已是社會的中流砥柱,甚至成為他的同事。

會議廳外有許多恭喜李茂生榮退的花籃。(攝影/洪培英)

台大法律學院院長王皇玉昔日正師事李茂生,她當場獻唱五月天的〈倔強〉給她口中的「倔強老頭」,半開玩笑說李的學問跳躍又雜亂無章,但他自有中心主旨,而且「比起很多人嘴巴上講溫暖而富有人性的話,他更溫暖、更富有人性」。

「老師,你還記得我嗎?」一名過去受李茂生指導的學生如今已為人母,今日特地偕丈夫與孩子來向他道謝。她抱著孩子一邊笑一邊拭淚,回憶在她考慮休學的黑暗時刻,是李的溫暖笑容讓她有繼續走下去的動力,這項決定成為她人生的轉捩點,現在她在一家藥廠工作,也組建了幸福的家庭。

今日,李茂生要畫下的與其說是句點,不如說是「分號」。26日他便宣布了一項好消息,他將以兼任教授身分再任教一兩個學期,之後或許有機會成為名譽教授,繼續在台大陪伴莘莘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