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如何在逆風中的南極前進?楊力州《無邊》直視內心恐懼 「其實你不孤單」

人物

2006年楊力州以記錄一群原住民青少年足球員追求夢想的《奇蹟的夏天》獲得金馬獎最佳紀錄片,之後的作品《青春啦啦隊》、《拔一條河》也彰顯在逆境中堅毅的勵志精神。

然而,在最新紀錄片《無邊》中,楊力州記錄台灣首支南極長征隊的探險之旅,將焦點轉向對準自己,透過與百年前英國探險隊的對話,揭露內心的孤寂和無助,更直言「我不愛自己」…

「如果是你,你去不去?」簽下生死狀、寫下遺囑,2018年底,台灣第一支南極長征隊由橘子關懷基金會創辦人劉柏園、極限超馬選手陳彥博、主持人宥勝與兩位大學生林語萱和吳昇儒五人組成,歷經48天旅程,以徒步15天350公里,在攝氏零下30度以下的低溫不斷前進,最後成功抵達南極點。

他們參考1911年人類史上首次登上南極點的挪威探險隊阿蒙森(Roald Amundsen)的路線,當年那場南極爭霸,一個月後英國探險家、海軍軍官史考特(Robert Scott)也到達南極點,但在回程的路上,1912年3月包括史考克在內的英國探險家團隊全數罹難,當時的日記成了遺書。

每個人都是月亮,總有一個陰暗面從不讓人看見

從南極回來之後,楊力州交出在Discovery頻道「硬漢」系列播出的紀錄片《前進南極點》,《無邊》這是這趟冒險旅程的另一種詮釋。

《無邊》是計畫中的作品。楊力州透露,在《前進南極點》中,他本來安排的第一場戲是選手們在寫遺書、念遺書,最後因雙方對「硬漢」解讀不同而作罷。

楊力州在出發前就清楚明白,只有熱血激情、永晝向陽的南極,不該是從南極回來之後的唯一角度,也絕對無法滿足自己,於是他告知夥伴「這次去南極我要剪兩部片」,只是當時這部片的模樣是什麼,楊力州還沒有清楚的答案。

南極比北極,更殘酷也更寬容

在此之前,2008年楊力州曾跟著劉柏園、極地超馬選手林義傑、陳彥博前往北極,相隔十年,陳彥博不再是青澀的大學生,成為了此次前往南極點的極地教練,楊力州也成為亞洲第一位橫跨世界南北極的導演。

「南極跟北極比較起來,我覺得南極更像是一個非常殘酷的存在,卻也是非常寬容的張開雙手的擁抱你」比較南、北極的差異,楊力州如此形容。

楊力州說,在去北極之前,他以為有機會去看冰屋,但他認識的愛斯基摩人朋友住在木屋,而且家中有Xbox,小寶寶的嬰兒床是電動的,直接粉碎他的刻板印象,加上戰略地位,北極的人類足跡比較明顯,但南極是一個獨立的大陸是美國的1.5倍大,沒有永久居民,只有探險家或科學家。

在氣候方面南極更是嚴苛,他在北極21天只有3、4天碰到暴風雪,但在南極是只有3、4天沒有暴風雪,更別提在北極受傷、需要醫療,飛機可緊急落地,但在南極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在南極連用一小瓶蓋溫水擦臉都是奢侈的,抵達南極點那天,大家決定洗頭慶祝。圖為隊員林語萱。(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3D變成2D,一片白跟一片黑一樣恐慌

要在極地生存,吃飯、上廁所、穿衣服、睡覺、走路,每個日常動作都有嚴謹的SOP,有別於5位冒險選手每天至少需行進20公里以上,進行拍攝的楊力州有補給車的協助,但他與攝影師面臨的生命威脅並不亞於選手。

楊力州指出,困難的部分在於手部保暖,因為末梢血液循環差,一不小心就容易凍傷,嚴重可能必須截肢,選手的手套戴到第三層、第四層仍可抓住滑雪桿,但他們為了操作攝影器材,頂多只能戴兩層手套,攝影師林皓申其實一直手麻,直到返台半年後情況才出現改善。

在永晝的南極沒有黑夜,即便閉上雙眼,眼皮仍透著一片紅色,運作近50年的身體調節運作機制,霎時間全部打亂,心理的恐慌也在過程中迸發。

「有一次最嚴重,我在帳棚裡身體感覺好熱,腦袋告訴我這是錯誤的感受,可是我真的好熱,所以我就開始脫外套,脫第四層、第三層、第二層到只剩下第一層的內衣,我還是覺得好熱,我的腦子告訴我說,『不對、不對,現在不可能好熱』,可是因為身體太熱,所以我就受不了拉開帳棚準備衝出去…」楊力州回憶,所幸攝影師及時發現將他攔住,但身體完全失控,無力感全面襲來,當下他放聲大哭,而這種不可控感在南極多次發生。

後來他請教精神科醫師,醫師告訴他,「導演,一片黑跟一片白是一樣的意思,你為什麼對一片黑恐懼?是因為你看不到東西,會對一片白恐懼也是一樣你看不到東西啊,你看不到一個你眼睛可以去落焦的點」。

回望生命,從「Father」到「Mother」

在南極沒有網路,要與家人聯繫只能等待衛星通過,排隊撥打衛星電話,長達48天的旅途,加上之前近一年的訓練時光,因為太過熟悉,到最後隊友間也鮮少交談,有相當多的時間需要與自己相處,在那樣的環境裡,楊力州回望個人生命歷程與家庭中的波瀾,也通徹過往的一些糾結。

那段時光裡,他最捨不得的是母親,楊力州忘不了母親長期服用抗憂鬱藥導致反應遲鈍,卻仍對他要去南極感到擔憂的神情。

楊力州形容,母親是沒有丈夫、家庭就活不下去「傳統到爆」的人,有身為農村社會長女的宿命,可以不用讀書,但有使命照顧好弟弟妹妹,直到他與父親結婚一直都扮演著相同的角色,小時候只覺得母親是一種理所當然跟必然的存在,隨著年紀漸長,他也逐漸明白,為了成為這樣的人,母親其實徹底犧牲了自己,成了「沒有名字」的人。

在楊力州5年前的紀錄片《紅盒子》裡,布袋戲國寶級藝師陳錫煌的技藝傳承為血肉,李天祿和陳錫煌之間的父子情節則為靈魂,英文片名為《Father》,這次《無邊》的英文片名叫《Nature of Mother》,這個「Mother」指的是他的母親,也是選手的母親,宇宙大地之母也是母親,在《紅盒子》之後,楊力州隱隱約約感覺到有個任務等著他完成,這次在《無邊》他掀開家族的秘密。

楊力州從南極回來之後,開始思索生命,也開始閱讀宗教書籍,他透露,曾經想過想用南極詮釋金剛經的經文。(攝影/徐岳鋒)

掀開家族的秘密,直視恐懼

小時候,外婆喝農藥自殺身亡,母親也曾對楊力州說過想輕生的話語,當時他腦海裡想法竟然是「我跟你走」,他在與母親幾乎相同的年齡開始服用抗憂鬱的藥。楊力州說,「我們也可以解讀成巧合,但你大多時候不會這樣認為,你會知道你身上有一條線牽絆著,那它很容易被解讀為『詛咒』」。

還好,楊力州可以透過創作撐住自己。他分享,去年11月《無邊》的一場公開放映,他的弟弟一家人也去看了,或許讓他措手不及,至今一個半月多,兩人一句話也沒聊上,足以見得這樣的自我揭露需要多大的勇氣。

「當你要往南極走一路逆風的時候,你知道要用什麼姿勢才能夠走到南極點?有人說倒著走、側著走,那都只是暫時的,你不可能永遠倒著走,其實要往南極走,往你目標前進最好的姿勢就是彎下身體、彎下你的腰,然後用最謙卑的方式面對這個大地」楊力州說。

經過這場南極冒險,楊力州開始明白,能夠拯救和調整自己的只有自己,在親友的鼓勵下,他試著直視這樣的家族秘密,「我現在覺得我自由了,就是那個禁錮在心裡面非常久的不可言說的部分,再也不會困住我,當你言說出來、當你把恐懼釋放出來,恐懼就不叫做恐懼了,這大概是我能夠用我有限的詞彙努力去把感受講出來。」

餐餐都只能吃太空食物補充營養,雖然吃到想吐還是得吃,整趟旅程下來,楊力州共瘦了18公斤。(圖片來源/後場音像紀錄工作室提供)

其實你不孤單,楊力州要與相似生命經歷的人「對頻」

《無邊》可以說是楊力州最自溺的作品,「冒險團隊最後是否有走到了南極點?」這是不少觀眾在看完影片後的疑問,但對楊力州來說,這個答案一點都不重要,因為他只想讓與他有相似生命經歷的人「對頻」,讓他們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唯一孤獨的人這樣就好了。

「多多,你最愛的人是誰?」「你要記得最愛的人一定要是你自己」這是楊力州與兒子在車上的日常對話,個性安靜的兒子,楊力州總擔心「我兒子太像我了」,「他就會聽到好煩,…,可是我也沒有別的方法,我只能這樣不停不停地提醒他」楊力州無奈地說。

那麼楊力州更愛自己了嗎?他先說「好一點」,後來慢慢笑著說「因為我旁邊的人都很愛我,所以我覺得有好一點,像我很喜歡穿拖鞋,我平常都穿拖鞋,我已經從99元拖鞋進展到149元」,這對物質需求相當低,一件衣服可穿十幾年的他來說,可是很大的進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