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如果還有來世,我還想做媽媽的孩子」

書摘

編按:2007到2014年間,日本每8天就有一起照顧殺人案件;根據《無人知曉的房間:長期照護下,走投無路的家人的自白》一書採訪小組調查,兩成照顧者「曾有過殺害家人、共同自殺的想法」,七成照顧者「因長期照護而身心俱疲」。在台灣,則是十年間發生了近百件的照顧殺人慘案,其中許多加害者選擇在殺人後自殺。

「每日新聞大阪社會部採訪組」深度採訪多起照顧殺人案件中的相關人士,傾聽「加害者」的沉痛悲鳴,揭開家庭照護慘烈的現實困境,探尋預防慘案再度發生的可能。

2015年夏天,我們正在搜尋某男子的行蹤。該男子正是在大約十年前企圖與患有失智症的母親共同自殺,後因承諾殺人被判有罪的山岡龍一(時年54歲,化名)。

龍一於2006年2月1日,在京都市伏見區的河灘上將母親君枝(86歲,化名)殺害,隨後在同一地點自殺未遂。

承諾殺人罪指的是,得到被害者同意後的殺人行為。刑法第202對「承諾殺人罪」及「囑託殺人罪」進行規範,後者指的是受被害者委託的殺人行為。依據刑法,可對上述罪行判處六個月以上、七年以下勞役或監禁,相較於最高可判處死刑的故意殺人罪而言,量刑較輕。

由於共同自殺行為並不鮮見,因此刑法第202條常用於對共同自殺中存活下來的一方的判決。然而,由於龍一案件的特殊性,案發後引起全國範圍內的廣泛關注,人們紛紛為之動容。而這一切都源於對該案件的審判。

據悉,案件審判當時,不僅京都地方法院的法官,就連起訴被告的檢方都對龍一的遭遇表示了同情。法庭對龍一做出緩刑的判決。

《每日新聞》於2006年4月,對該案的初審情況進行報導,「檢方詳細描述了(被告)在全心全意照顧母親的同時,逐漸力不從心,陷入走投無路境遇的過程。」「法官眼眶發紅,哽咽得說不出話,獄警也不禁流下眼淚,整個法庭陷入寂靜。」

案件自發生以來,雖已過去十年有餘,仍然以「讓法官為之落淚」、「整個法庭淚流不止」等新聞標題被人們銘記,並被翻拍成電視劇,改編成漫畫和戲劇,在網路上不斷引發討論。

京都伏見殺害失智症母親的案件,因而成為最為人所熟知的照顧殺人案件。審判紀錄及新聞資料所展現的龍一和君枝的故事,讓所有人動容。

坐在輪椅上的母親無法動手,那麼只有自己了...

拂曉的京都氣溫只有5度,寒冷刺骨。

2006年2月1日早晨6點,坐在輪椅上熟睡著的君枝睜開了眼睛,此時她與龍一正在京都市伏見區桂川河灘上的大樹下。

為與母親共同結束生命,龍一在前一天深夜帶著母親來到此處。但是龍一內心充斥著恐懼,什麼也沒做,就這樣靜坐到了天明。

早晨,龍一望著醒來的君枝說:「我已經活不下去了,就在這裡結束吧。」

君枝喃喃道:「還是,下不了手是嗎……」

隨後用異常堅定的語氣輕聲說道:「龍一,我們一起吧。你也一起吧。」

龍一哭泣著,不住向母親說著:「對不起、對不起。」

君枝耳語道:「到這兒來。」接著輕輕將自己的額頭抵在龍一的額頭上。「你是我的兒子。我很欣慰。」

母親的這句話讓龍一下定決心。坐在輪椅上的君枝無法動手,那麼只有自己了……

龍一走到輪椅後,用毛巾將母親的脖子勒住。君枝的身體不住地抽搐。於是,龍一將菜刀刺入母親脖子的左側。

「真的對不起,對不起……」

龍一將背對著自己、坐在輪椅上的母親緊緊抱住,此時君枝已沒了氣息。隨後,龍一嘗試用刀刺入自己的脖子和腹部,並打算用繩子在樹上自縊,然而由於繩子沒有繫緊,並未成功。龍一漸漸喪失了意識。

上午8點左右,路人發現龍一並報警。龍一因此得救。

生活周而復始,讓人喘不過氣來

龍一出生於京都市內繁華的河原地區,是家中獨子,其父是京友禪名匠。京友禪是京都的傳統染色技藝,以華麗的紋樣著稱。

1950至1960年代(昭和30至40年代),使用京友禪技藝染色的高級絲綢製品相當暢銷。龍一的父親收入頗豐,家庭富裕。親戚無不羨慕嫉妒。

「住的房子租金真高啊。龍一爸爸只喝昂貴的酒呢。龍一想要什麼都給他買呀。」

然而,父親只不斷告誡龍一一件事:「不能給別人添麻煩。即使自己生活拮据,也不應向別人借錢。」

為繼承父親衣缽,龍一在高中畢業後就開始給父親當助手。自那之後15年,龍一也成為一名染色技匠,然而此時市場對和服的需求卻開始逐漸減少,1980年代後期,這個行業正式走向衰敗。

為謀生計,龍一也曾做過酒店保全、電器廠工人。父親於1995年因病去世,而當時70多歲的君枝也漸漸發生變化。

君枝有時會邊說「老鼠會出來哦」,邊用掃帚敲打天花板,漸漸地,君枝無法獨自購物了。不久,君枝被診斷為失智症。

母子倆的經濟狀況每況愈下。1998年,龍一被公司裁員,無奈向親戚舉債二、三十萬日圓以維生,並以市場價一半(每月3萬日圓)的價格,租住在親戚所有的伏見區公寓內。

此後,龍一成了京都府八幡市一家廚房工廠的派遣工。而君枝的病情則逐步惡化,時常會在深夜做出異常舉動。有時只要一到半夜,君枝每30分鐘至1小時便會起身,嘴裡嘟囔著「上廁所」,甚至還會獨自外出。

2005年春天,君枝無法正常睡眠的時間增加到每週3、4個晚上。漸漸地,龍一飽受長期睡眠不足之苦。然而無論多疲勞,他還是必須一早就出門工作,晚上下班後,龍一仍要繼續操持家務、照顧母親。這樣的生活周而復始,讓人喘不過氣來。

遭應該提供支持的社會援助一再拒絕

同年6月下旬,在龍一工作期間,君枝獨自外出迷路,被員警護送回家。

此時龍一意識到:「如果繼續放任母親獨自在家,會給他人帶來麻煩。」於是同年7月,他向派遣公司提出停職申請。接著他申請了介護保險服務,君枝被認定為「照護三級」,即具有中級照護必要。每週能夠享有5天的日間照顧服務。

原本在派遣公司工作時,龍一的月薪為15萬日圓左右,失去這份收入後,君枝每2個月領取一次的5萬日圓退休金成了母子倆唯一的收入來源。這樣下去的話,照護服務的自付部分也要負擔不起了。

一籌莫展之時,龍一拜訪了伏見區政府的福利辦公室,向工作人員講述自己的情況,並詢問在自己復職之前,能否領取生活援助金。然而,得到的答覆卻是否定的:「你具備勞動能力,請努力工作。」

沮喪的龍一無奈之下聯絡了照護援助專員。專員遂向有關部門瞭解情況,對方卻未說明無法給予生活援助的原因。

照護援助專員向龍一介紹了社會福利協會的貸付金制度。然而,由於該制度的實施需要提供擔保人,龍一以「不願給親戚朋友添麻煩」為由拒絕了。

君枝夜不能寐的生活仍在繼續,龍一心想,這樣即使自己復職也無法正常工作。9月,龍一正式從派遣公司離職,從10月開始的3個月時間內,龍一依靠失業保險金維生。

離職後,龍一又再次拜訪福利辦公室,表示「自己想在家對母親進行家庭照顧,能否領取生活援助金」,對方卻以目前龍一已領取失業保險金為由,再一次拒絕了龍一的請求。

為節省開支,君枝接受日間照顧服務的頻率由每週五天減少為每週兩天,照護服務的自付費用被控制在每月1萬日圓左右。與此同時,龍一前往就業辦公室,試圖尋找能夠兼顧照護的工作,卻沒能如願。

到了12月,失業保險金的發放時限也到了,龍一無法繼續領取。此後,他便開始使用信用卡貸款,君枝的日間照顧服務也中斷了。年末的時候,龍一勉強湊出3萬日圓,支付了一個月的房租。

此時的龍一感到內心絕望,自己已無法再籌到更多的錢了,除了一死別無他法。

然而,當龍一把這個想法透露給君枝,母親卻表示:「我想活下去。」

因此,龍一堅持著過完12月。新的一年開始了。

2006年一月下旬,龍一收到上個月日間照顧的帳單,共需支付3600日圓。龍一使用信用卡貸款的一萬日圓支付費用後,剩餘的錢加上龍一身上的現金總共只剩7000日圓左右。這樣一來連二月分的房租都付不起了。

「已經無法繼續在這個家住下去了。我只能帶著母親離開這裡去尋死。」

現在住著的房子是親戚們以便宜的價格租給自己和母親住的,龍一萬念俱灰之下,給親戚們留下了遺書。

如果能活下去就好了啊......

1月31日早晨,和往常一樣,龍一買了麵包和果汁,和母親一起吃著早餐。那時候,龍一為了節約,自己兩天才吃一頓,而君枝每天吃兩頓麵包和果汁。

隨後,龍一想著,結束生命之前,最後再帶母親去一次充滿著家人幸福回憶的地方看看。龍一把刀和繩子裝進背包,隨後拉下電源總開關,便帶著君枝出門。母子倆出發前往河原町一帶,那裡正是龍一出生長大的地方。

龍一和君枝坐著京阪電車到了三條站。下車後,龍一推著母親的輪椅,到遊人如織的新京極街散步。途中經過了從前全家人每月會光顧一次的電影院,還經過了電影散場後,全家人曾一起吃晚飯的餐廳。

龍一與君枝興致勃勃地追述著往事,母子倆都由衷地感到高興。龍一心想,這樣的快樂能再持續一會兒就好了,如果能活下去就好了啊……此時商店街熙熙攘攘,人來人往。龍一低頭注視著母親,默默地推著輪椅,始終無法正視路人洋溢著笑容的面龐。

晚上七點左右,君枝對龍一說:「我們回家吧。」

母子倆坐上電車,回到了伏見區。下車後,為尋找自殺的地點,龍一在附近徘徊好一陣。

途中經過自家公寓,望著一片漆黑的屋子,龍一突然生出「想要回家」的念頭,然而他還是強忍住淚水,離開了公寓。

隨後,母子倆便來到桂川的河灘上。

除了被告,照護與生活援助制度也應該接受審判

審判時,檢方陳述了龍一的如下供述:「雖然我親手奪去媽媽的生命,但如果還有來世,我還想做媽媽的孩子。」

對此,檢方甚至站在被告人的立場,向法官表示:「聽聞被告的犯案經過和作案動機,不得不令人同情。」

審理該案的男性法官在被告人提問環節提到,目前照顧殺人案件屢見不鮮,就這一現象的緣由詢問龍一的看法。對此,龍一表示:

「如果想要盡可能不給他人添麻煩努力生活下去,那麼必須捨棄一些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如果自己也已走到極限,那麼除了捨棄生命之外,就別無他法了。」

2006年7月,法官宣布,判處龍一2年6個月有期徒刑,緩期3年執行(求刑為3年監禁),判決得以最終確定。

法官對緩刑判決的理由進行說明:「我們相信,被害者對被告人抱著感謝的心情,而絕非怨恨。可以推測被害人並不希望被告人被施以嚴懲,而是希望他今後能幸福地生活下去。」

宣判後,法官對當前家庭照顧的現狀提出意見:「本次接受審判的,絕不僅是被告一人。同時還應追究我國照護制度和生活援助制度的責任。」

隨後,法官對龍一說道:「就算是為了你的母親,你也要努力,幸福地生活下去。」

龍一抬手拭去臉上的淚水,答道:「謝謝您。」

一連串的悲劇

媒體對該案的審判情況進行報導之後,許多人對君枝生前最後的時光及龍一的境遇表示同情。然而,審判結束後的龍一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我們依舊不得而知。

相信在案發近十年後的現在,龍一能夠更加冷靜地回憶當時的情況吧。現今,因照護導致的悲劇不斷重演,與過去相比未見任何改善,就這現象,我們也想聽聽龍一作為當事人的看法。

我們的報導以照顧殺人案件為主題,實現對龍一的採訪對於取材來說是相當有必要的。相信很多人都想聽聽作為案件當事者的龍一的想法,也想進一步瞭解他在案件結束之後的生活。

現在的龍一,究竟在哪裡,過著怎樣的生活呢?2015年7月初,我們首先與當年為龍一辯護的男性律師取得聯繫。

律師這麼答覆我們:「說實話,案件結束後,我就再沒和龍一先生見過面、交談過了。」律師的工作很忙,即使是受社會廣泛關注的案件,審判結束後,律師的職責就已完成,多數律師便不再與當事人繼續保持聯繫。

「每次接到媒體的採訪請求時,我都會將採訪的主旨等內容寫在信裡寄給龍一先生,但是從未收到回覆。一年前,電視臺聯繫我,表示想對龍一先生進行採訪,於是我又寫了信向他說明情況,然而信件卻因收件人不明被郵局退回。」

律師猜測,也許龍一大約在一年前搬了家吧。他告訴我們,自己並不清楚龍一現在的住處。

這次我們試著尋找龍一的一位親屬,這位親屬的名字曾出現在案件的資料中,他目前居住在京都府內。我們設法得知他的住址,登門拜訪時,迎接我們的是一位老年男性。當告知他我們是記者時──

「關於那件事,我已經全都忘了。沒什麼可說的。」他這麼說著,作勢便要關門。

我們立刻表明此次採訪的主旨。「請問龍一先生現在住在哪裡呢?我們想要和他談一談。」

老人聞言,斬釘截鐵地回答我們:「採訪他是不可能的。」

然後便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又說道:「龍一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他去年就死了。生病死的。」

「龍一先生真的已經去世了嗎?」

「我現在也正在整理自己的心情,想要把那件事徹底忘記。我不想再說了。」

「案件發生後,龍一先生過著怎樣的生活呢?」

「龍一一直活在自責和悔恨中,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刻。」

面對我們對龍一去世情況的詢問,老人拒絕進一步回答。一週後我們再次拜訪老人的家,得到的仍是同樣的答覆。

至此,採訪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據目前所知,我們已無法與龍一直接對話。並且,龍一的病情、臨終前的情況均無從得知。

為瞭解龍一生前最後的時光,我們來到龍一過去居住的,位於伏見區的公寓,對公寓周邊和龍一的熟人進行走訪。但是,沒人知道龍一的消息。

自開始對案發後龍一的生活軌跡進行調查以來,已過去十天有餘。就在那時候,我們拜訪了居住在京都市內一名與龍一相識的男子。我們告知他龍一已經去世的消息後,他沉默不語。從這位男子口中,我們得知了龍一在案件審判後所生活的住址。

(全文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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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諮詢:24小時安心專線「1925」、生命線「1995」、張老師「19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