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動筆起來心情很沉重的文章。因為起草「反戰聲明」的作者中，有兩位我一定得稱他們為老師，他們要不是我的博士論文口試委員，要不就是我在大學時旁聽過不只一門課的老師。以及，還有一位是我向來景仰並持續密切往來至今的前輩同仁。
其中有在台灣民主運動中的前輩，甚至也有在某些社會議題或公共事務上曾經給我個人支持、和我一同抗爭奮鬥的伙伴。或許等到連署名單公布，還會有更多我的朋友列名其中。
但也是基於對他們的尊敬與信任，我相信這樣的對話是可以被容許的。同時也是我響應聲明裡所期待集眾人之智慧，尋找台灣自處之道的具體行動。
聲明前三點的訴求對象，第一點針對的是美國與北約國家、第二點是美國、第三點沒有指明對象，但就所反對的訴求內容來說，是針對為了捍衛「主權」、「民主」與「自由」而戰，以及新自由主義的主張。而與台灣更為相關的第四點，一開始針對的是美、中雙方，但實際上反對的是美國高階官員的來訪。接下來則是對台灣的建議，主要是要求強化一些關於普世價值的施政、等距外交，以有智慧的方式避免成為美國的小弟，或是中國戰狼的犧牲品，並反對軍購、駐軍。
為了避免言論失衡的批評，聲明的末尾特地說明，並非無視中國對台灣的打壓與武力威脅，而是不想重複台灣媒體隨處可見的論點。並再次以智慧兩字期待台灣能找出在美中對抗下的自處之道。
不過，經過前面的摘述，仍然顯示出這是一篇訴求重點有所偏失的聲明。除了第四點開頭，以及最後的附帶說明都簡短帶過中國以外，其他皆是針對美國等西方國家，或是西方國家所在意的「民主」、「自由」等價值。除了「主權」兩字，也是中國對台灣，或抗拒外國勢力介入的主張以外。但卻被並列在「民主」、「自由」的價值裡，以致稀釋了可能亦針對中國的力道。
「帝國主義」一詞不應該對共產國家止步
我當然相信美國的所作所為都是基於自己的國家利益（甚至，這所謂「國家利益」是不是真的就是美國人民的利益，也可以有爭議的空間），因此，要批判「美帝」並不是不行。然而，若說北約向俄國「進逼」而引發反彈，並把烏克蘭等東歐國家視為俄國的「大門口」，這不也是「俄帝」的視角嗎？同理，中國近年來在全世界發動的一帶一路政策，以及在東亞的軍事擴張不也是經濟與軍事帝國主義的表現嗎？「帝國主義」一詞，不應該對共產國家止步。
更何況，這些所謂的「共產國家」所施行的根本不是馬克思的共產主義理想，光就宣言所在意的諸般「人道」與「平等」價值標準而論，不論是在俄國或中國內部，還是這兩個國家對待鄰國（尤其是台灣）的態度，以宣言簡短帶過的「打壓」與「武力威脅」或戰爭，兩國都是不及格的。
同理，所謂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其實也早就沾染了新自由主義的病毒，而不應被排除在批判「新自由主義全球化」的對象之外。
中國對台的武力威脅，「反戰聲明」輕輕放下
以我自己更關心的台灣來說，中國否定台灣的主權、打壓台灣的外交空間、還有每日持續進行的戰機繞台、飛彈試射、軍事演習，以及包括資訊戰在內的總體戰等等的武力威脅，難道不值得聲明以更大的篇幅提出批判嗎？儘管國內的部分媒體早已有不少相似論點，但不可否認地，一樣有不少台灣的媒體與政黨持續在散播著投降主義、綏靖主義的論點。
更不用說，聲明裡反對軍購的主張（特別是聲明裡又提到氣候變遷的議題），更是類似於國民黨幾年前反對軍購、要求把國防經費預算拿來購買營養午餐的說法。
對小國強調「智慧」的同時，也應該要求大國要放棄「霸道」
《孟子》「梁惠王篇」裡，有關以小事大必須以智的說法，在台灣也是包括馬英九在內的藍營政治人物之所愛。但也別忘記，孟子同時還主張，以大事小必須以仁。進一步來說，孟子的「王霸之分」更可用來闡釋以大事小的「仁」。
簡單說，王道是「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而武力威脅，甚至主動發動侵略戰爭，即是霸道。對小國強調「智慧」的同時，也應該要求大國要放棄「霸道」。如果孟子可以做為知識份子面對強權的模範之一，那麼我們不該只片面學到他「以小事大」的主張。
更進一步來說，台灣在美中對抗的處境，並不是處於要不要選邊站的超然位置。即使不談距離美中兩國皆遙遠的西歐國家也無法堅持等距外交（當然，這在西歐國家裡也是可以爭辯的），台灣就是中國處心積慮併吞的對象，也是中國帝國主義擴張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相應地，台灣當然也是美日等國防堵中國擴張的關鍵。但對台灣來說，中國才是台灣的存亡與主權獨立的最大威脅。即便美國可能早就不斷地以各種方式干預台灣的內政與外交政策，但中國也是如此。
更重要的是，中國的目標是徹底消滅那個在1949年就已經被他們宣告亡國的中華民國。而一旦台灣被中國併吞後的情境，不論是借鏡歷史上的二二八，還是圖博、新疆、香港的處境，都可以清楚預期台灣人民所將付出的代價。
以中國學術界長期以來的「課題」（類似於台灣的國科會計畫）向來不可或缺的緊抱統治者大腿的研究議題，以及近年在習近平統治下言論空間的大幅萎縮，我相信，被中國統一的台灣，即便是台灣的左派學者也一樣會失去批判的權利，甚至，有些也可能被自殺、被關、被消失。
和平絕非放棄抗爭，反戰當然也不應等同於放棄國防
換言之，台灣「以小事大」的智慧，最重要的是用以避免被中國併吞，以確保我們享有的「自由」與「民主」。問題的關鍵在於，中國並不滿足於並接受台灣的等距外交，而是以消滅台灣的主權為目標。強調和平不能等同於不反侵略、不反抗。即便是徹底堅持「和平」、「理性」的非暴力抗爭，也是會為了正義公理、人權，與反殖民（例如，印度。我也要強調，被中國統一，就是被殖民）而抗爭。
和平絕非放棄抗爭，反戰當然也不應等同於放棄國防。更重要的是，中國片面主動對台發動戰爭的可能性，不只是基於美中對抗的格局（而且，我要再強調一遍，在此對抗格局中，不只美國是帝國主義，中國也是帝國主義，正如俄烏戰爭中的俄國）。
廢除任期限制的習近平，未來更可能在政權不穩的情況下，以民族主義之名發動對台戰爭，創造名流青史的政績，或轉移對他施政不力的關注。戰爭的可能性，不會因為台灣的妥協而降低。強化國防不是挑釁，而是企圖阻止戰爭的發生，這也是另一種意義下的反戰。反之，台灣放棄國防建設絕對會是給了中國侵台莫大的鼓勵。
最後，既然對台發動侵略戰爭的主動權全然操之於中國，反戰的訴求當然主要得針對持續打壓台灣與用武力威脅台灣的中國。以普世價值要求將國家經費資源用在環境等建設上，甚或反對封閉狹隘的民族主義，都不應該把中國排除在訴求或批判的對象之外。要一同打造審度時勢的智慧，更不應只著眼於片面。這絕非挑釁，否則，批判美帝不遺餘力，也是對美國的挑釁了。
本文轉載自黃厚銘臉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