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為：
艾塞默魯（Daron Acemoglu），《國家為什麼會失敗：權力、繁榮和貧困的起源》作者，現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經濟學教授，其2020年最新著作為《自由的窄廊：國家與社會如何決定自由的命運》；
托克古斯（Cihat Tokgöz），土耳其經濟及金融分析師、作家，曾於多家全球金融機構擔任資深投資理專。
今（2023）年2月土耳其受到毀滅性地震侵襲，5萬多人死亡（而敘利亞北部至少有7000人罹難），充分暴露土國5月14日總統及國會大選出現可能的劃時代改變前，其沉痾已經根深柢固。現在看來，土國需要的顯然不只是政權更迭，而是從根本上改變其政治和經濟。這代表土國必須面對極為強勢的營建業遊說團體，並試著重建他搖搖欲墜的民主制度。
建商是土耳其各黨的大金主
地震是自然現象，它造成的破壞卻是營建業內外腐敗的結果，然而土耳其強人總統艾爾段（Recep Tayyip Erdoğan）仍將龐大的死亡人數怪罪給天災，儘管他曾親口承認地震發生時連政府也措手不及。艾爾段要求民眾相信一切都在掌控之中，他們應該將災後重建工作放心交給他。
值得一提的是1999年土耳其曾發生芮氏規模的7.6大地震，高達1.8萬人罹難被歸咎於建築物品質低劣、城市規劃不健全，這確實十分有道理。政府的對策是採用最先進的建築法規和規範，避免在最高風險區域蓋新房子。
既然如此，今年2月的地震為何仍摧毀了1.8萬多棟建築，並嚴重破壞另外28萬棟建築？簡單來說，那就是建築法規並未落實。許多最近被震垮的建築，其建造時間固然在1999年之後，然而由於市政府和監察人員給予建商許可，因此它們仍不具備最基本的安全性──地基薄弱，且沒有使用根據規定最低限量的水泥。
貪汙腐敗，只是過去20年間土耳其營建業遊說團體大規模崛起的其中一個面向。營建業現在占土國固定資本投資總額40%以上，其政治影響力甚至遠超4成。建商成為該國所有主要政黨的大金主，無論哪個政黨掌權，它們都與各市政府保持不恰當的密切關係。
儘管其他國家的建築業腐敗問題也相當嚴重，土耳其卻尤其如此。這個產業不僅在總體經濟占有過高比例，還利用因艾爾段專制執政長達20年而遭嚴重削弱的民主制度。
艾爾段控制媒體推卸地震責任
2018年艾爾段政府推出古怪的「建築特赦」法案，體現出營建業強大的遊說能力。該特赦法規定，建商只要繳納一筆額外稅款，就能避免被迫拆除、改建不符合建築法規的建物，就算它們位於斷層、濕地、盆地或其他高風險地區。
最受2月地震衝擊的十個省中，多達29.4萬棟建物受益於特赦法案。儘管目前尚無確切資料得以評估特赦導致的致命後果，有一點卻能肯定，那就是不少這種建築倒塌並造成居民死亡。2021年艾爾段以總統命令宣布徵收「1999年地震稅」，本意旨在為提升建築抗震能力提供資金，然而這些資金究竟流向何處，仍存相當大不確定性。
死亡人數如此驚人，再加上數十萬民眾無家可歸，外界可能認為土耳其選民將在5月14日大選中集體對當局投下反對票。然而迄今幾乎沒有證據顯示，媒體和公民團體急於追究中央和地方政治人物的責任。有別於1999年，當時大部分媒體將地震損失歸因於治理不善，今日土國媒體幾乎一致認為這是一場「天災」，暗示艾爾段和他的政府無可指摘。
由於艾爾段已逐漸直接控制幾乎所有國內媒體，包括電視頻道和發行量大的報紙，這樣的報導取向並不令人感到意外。公開表達異議變得愈來愈危險，記者常因撰寫批判性報導而入獄，網站和社群平台因挑戰艾爾段而遭關閉。
不斷升級的鎮壓行動，在2023年2月產生意想不到的後果。4個月前，2022年10月土耳其國會頒佈一項顯然是要強化網路審查的「審查法案」。土國政府利用這項新法，在地震後立即封鎖阻擋民眾訪問社群媒體網站，無意間加劇了救援工作的複雜程度。
數千名足球迷高喊「說謊！作弊！辭職下台」
如此驚人的媒體控制程度──以及因此而生的兩極分化現象──導致反對派政黨和政治人物很難向選民傳遞資訊，尤其是他們想要強調地方腐敗和政府無能的時候。
此外，就算反對派聯盟在5月大選能夠獲勝，政黨輪替也無法解決土耳其的問題。土國的需要制度重建，而除非營建業遊說團體的規模受到控制，否則該國無法完成這樣的重建進程。
儘管實現轉型和改革的可能性似乎微乎其微，艾爾段對媒體和國家機構的控制並不能確保他成功連任。雖然媒體鮮少反映，希望展開變革的願望在選民間確實存在，走進足球場就能感受到這點。2月底在土耳其最受歡迎的兩支球隊的一場比賽中，數千名球迷高喊：「說謊！作弊！已經20年了，辭職下台！」
當然，土耳其媒體刻意壓下相關報導，親艾爾段的官員和記者試圖以恐怖主義抹黑這些不同意見，足球俱樂部面臨罰款，許多球迷則被禁止參加客場比賽。儘管如此，這樣的觀點並沒有消失，甚至可能在選舉票箱獲得廣泛回響。
要求政治改革的呼聲可能出自意想不到的地方，而當這些聲音出現時，它們能為數百萬人提供希望。比起建立一個新政府，這更是迎來真正變革所需要的力量。為了重建土耳其的民主，土國社會必須讓艾爾段下台、對抗營建業遊說團體，接著嘗試恢復重要機構──或許就從新聞媒體開始。
註：本文之中文翻譯由Project Syndicate提供，再經《信傳媒》洪培英編輯校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