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仙中的何仙姑、媽祖林默娘、觀音妙善公主,都是我們熟悉的女神,而祂們的共通點為:都是抗拒婚姻且年輕離世的女性。在講求「男婚女嫁」的中國傳統社會,為何不婚的叛逆女神會受到民眾的尊崇?中央研究院「研之有物」專訪院內近代史研究所廖小菁助研究員,跟著她一起進入何仙姑信仰流傳的泛珠江三角洲地區,揭開當地特有的祖姑崇拜文化,看見女性的不婚實踐在父權社會下存續的關鍵。
揭開不婚女性的崇拜傳統
在臺灣講到「何仙姑」,我們想到的往往是八仙過海傳說中,那位手持荷花的美麗女仙。八仙是在漫長歷史時空中逐步形成的文化傳統,早期的八仙名單可是沒有何仙姑的喔!直到明代嘉靖、萬曆年間,何仙姑才正式入列,不僅是唯一的女性,也是最晚加入的成員。
從明清時期到近代,陸續有學者考究八仙各成員的來歷,許多人共同的疑問是:這位何仙姑究竟是何許人也?有人說祂來自湖南永州,也有人說祂是廣東增城人。
事實上,八仙故事是由戲曲、小說、寶卷等多重文本所建構,常因應歷史流變、地方風俗、創作考量等形成不同版本,加上傳播媒介的多元性,很難確認哪一個版本的何仙姑較接近「真實」。
今日歷史學家真正感興趣的是,特定版本的何仙姑傳說,透露什麼樣的社會價值觀和體制規範?例如,在增城當地,何仙姑是一心求仙而拒絕婚嫁的女性,這樣鮮明的抗婚「人設」如何突破明清廣東宗族社會「男有分、女有歸」的性別話語,成為不同源流何姓社區共同祭祀的祖姑婆?
何仙姑的謎樣身世吸引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廖小菁助研究員的關注,她在研究中國女性修仙傳統的過程中,發現何仙姑的不凡之處,一路從臺灣前往香港、廣東、馬來西亞等何仙姑信仰流傳處,揭開以未嫁女性形象為核心的崇拜傳統。
誰是仙姑?踏上追尋何仙姑的旅程
「沒有結婚的女性,如何在生前與身後得到社會的尊崇?」這是廖小菁最初研究中國女性修仙傳統時產生的疑惑。
廖小菁在研讀文人筆記、地方志及碑文等史料時發現,宋代社會有一類身分特殊的女性宗教師,既非佛教的尼姑,也非道教的女冠(女道士),她們生活在市井之間,大多沒有成親。地方上認為她們具有預知世事或治療疾病等神異能力,常以「仙姑」稱之。
然而,大部分的仙姑在去世後就慢慢被人淡忘,即便有人祭拜,除非異常靈驗,或對政治、社會有重要影響,通常難以成為長久存續的信仰傳統。因此,持續受人崇拜的仙姑是相當特別的存在。
其中,讓廖小菁印象最深刻的兩位仙姑正好都姓何:一位是活躍於宋代湖南永州的何仙姑,另一位就是本文介紹的廣東增城何仙姑。
彷彿有一股無形力量的牽引,正當廖小菁在猶豫要研究湖南或廣東的何仙姑時,一位家中在東莞經營鞋廠的大學同學提到,自己的司機正好來自廣東增城,可以幫忙探詢當地是否如宋明時期的文獻所言,存在何仙姑信仰傳統。
沒想到同學親自探查後發現,增城至今仍有香火鼎盛的何仙姑廟!抱持強烈的好奇心,廖小菁踏上一段追尋何仙姑信仰的旅程。
抗拒婚姻的奇女子,何仙姑的身世之謎
作為傳說中八仙何仙姑的出生地,廣東增城有多間主祀何仙姑的廟宇,廖小菁第一間造訪的就是規模最大的「小樓何仙姑家廟」。該廟目前由廣州市道教協會派任的全真派道團負責管理。平日裡,家廟內外籠罩著清靜肅穆的氛圍,一旦何仙姑誕辰慶典來臨,廟外歡騰喧鬧的場景往往讓初次造訪者極為震撼!
增城的何仙姑一年有兩次誕辰慶典,分別是農曆三月初七的正誕、農曆八月初八的成道誕。廖小菁首次的田野調查,就選在八月初八慶典期間進行。初七的夜晚已熱鬧非凡,在廟外廣場上,一團團男女唱歌跳舞,有些人疑似進入神靈附體狀態,廣東話俗稱「上童」。另有一些團體在「仙姐」的帶領下,進行焚化金銀紙錢、紙紮品的祭祀儀式。
根據廖小菁後來的研究,這種嘉年華會似的場景,很可能是地方土俗的「巫」文化,在傳統士大夫與正統佛道專業人士眼中,是不入流的行為,但在民間卻盛行已久。
這不禁令人好奇,何仙姑信仰是怎麼從廣東增城誕生?
仔細觀察增城的地理位置,一旁即是羅浮山,為嶺南地區最著名的「神仙製造所」,可以想見神靈崇拜與求仙修行傳統,長期存在當地人的生活中。
當地最早出現的何仙姑人物設定,便是一名生在唐代、最終在羅浮山得道的仙人。直到宋代才逐漸將何仙姑的身世加上富有增城地方色彩的元素,例如南宋的文獻提到,何仙姑的「故居」位於增城縣城內,讓仙姑與增城的連結更加緊密。
當代增城的何仙姑神像除了手持荷花,比較特別的是腳沒有穿鞋,且廟中通常有一口水井。這些神祇造像與廟宇建築上的地域性特徵,都源自明代以來流傳的故事。
相傳何仙姑年少時,在夢中得到仙人傳授修行之道,藉由服食雲母達到輕身延年、化煉昇仙之效。抗拒家族安排婚事的她,在男方來迎娶的前一晚突然失蹤,只在家中的水井旁留下一支鞋子。數日後有道士在羅浮山遇見何仙姑,祂請道士路過增城時轉達家人把鞋子收好,何仙姑在羅浮山羽化成仙的故事就此在鄉里間傳開。
何仙姑的傳說歷經宋代的醞釀、明代的發展,其廟祀版圖自清代開始向外擴散。增城境內主祀何仙姑的廟宇,原本只有建於宋代的縣城「會仙觀何仙姑祠」,但在 19 世紀中葉一場大規模地方叛亂後,增城及鄰縣龍門的諸多何姓村莊也開始祭拜何仙姑。
廖小菁指出關鍵問題:明清時期宗族制度在廣東泛珠江三角洲地區逐漸流行,照理來說,何仙姑的不婚身分有破壞「男婚女嫁」社會秩序的隱憂,應該不被接受才是。但是何仙姑卻一直維持抗婚的鮮明形象,甚至在宗族制度最為成熟的晚清時期,以融合神明與祖姑的「仙姑婆」身分,進入各大何姓社區的祠堂與廟宇。
廖小菁綜合族譜在內的多元史料,從中看到地方社會不同人群扶持何仙姑信仰的意圖,更發掘背後值得探討的問題:為什麼抗拒婚嫁的何仙姑,能夠在宗族社會受到尊崇?
挑戰父權或與其合謀?怎麼合理祭祀未嫁女性
實際上,早在何仙姑信仰流傳以前,廣東地區自古就有女子不嫁人的風俗,很多家族歷史上都曾出現不婚的女性成員。
在傳統農業社會,女性是家中重要的勞動力,尤其在不富裕的家庭,很多女性為了維持家計、或照顧幼年失怙的弟妹而終身不嫁。至於菁英家庭的女兒也未必要進入婚姻才能讓後半輩子有所依托。
早期這些未嫁女姓的兄弟及後人為了感念其貢獻,或不想讓親人魂無所依,會在她們往生後供奉香火。然而,到了明清時期,當地逐漸成為宗族體制盛行的社會,想繼續祭祀未嫁女性就沒這麼簡單了。
在宗族體制下,這些女性違背了以夫家為依歸的理想,連原生家庭都不能在家中神龕或宗族祠堂供奉牌位。為了讓地方上既有的未嫁女性祭祀傳統,得以在宗族體制下延續,勢必得想出一套不違反宗族價值觀的邏輯。
「有功於宗族」成為合理祭祀未嫁女性的說法。
廖小菁從族譜中看到許多類似記載,例如增城鄰縣龍門的麻榨白芒何村,有祭祀九世祖何碧琛長姊的傳統。相傳何碧琛自幼父母雙亡,何家大姊為了撫育幼弟成人,終其一生未嫁。
何碧琛在元代至順年間被舉任為福建南安縣主簿,後人視其為發揚何氏家業的奠基者。何大姊因養育何碧琛有功,被以「何小姑」之名記入族譜與縣志列女傳,成為歷代承享白芒何氏子孫香火的祖姑婆。
換句話說,地方社會想到的理由是,這些女子因成功維繫家族男性血脈,或因其他足以光宗耀祖的事蹟,才破例以「祖姑」身分納入宗族祭祀。
何仙姑信仰的正當性,便是在泛珠江三角洲地區特有的祖姑崇拜傳統中得到強化,更在晚清民變中,成為凝聚增城周遭不同何姓宗族的關鍵力量,藉由共同祭祀何仙姑,結成同姓互助聯盟,一起挺過人心惶惶的混亂時局。
對於宗族以符合禮法的話語,合理化地方社會祭祀未嫁女性的傳統,廖小菁提出她的看法:
歷史的行動主體始終是人,雖然身處既定的社會結構、面對特定的歷史情境,人們還是可以做出選擇,而「信仰」一直提供人們行動的資源。
走入田野的歷史學家,何仙姑的故事未完待續!
廖小菁是在香港中文大學歷史系攻讀博士時,開始投入何仙姑信仰與華南地方社會的研究。剛入學不久,她就迫不及待前往增城考察何仙姑誕辰慶典,課餘閒暇則常去香港新界與西貢看村人做儀式。
讓廖小菁印象深刻的是,每逢神誕或過節,當地人會扛著烤乳豬去拜神或祭祖,祭拜完後大家一起分食。老一輩新界人一早醒來,會幫祖先牌位前置放的水碗換水,意思是請祖先梳洗。歷史悠久的西貢佛堂門天后古廟,有一間偏殿是天后寢宮,因人們認為天后娘娘辦公之餘也要休息。
粵語有一句話叫「人神一理」,形容人怎麼過、神就怎麼過。對生活在廣東、香港的居民來說,神明世界的運作邏輯如同人間,人神之間的關係相當親近。
由此可知,不同於傳統的歷史學較重視文獻的歷時性分析,廖小菁的研究方法還包含人類學的參與觀察,她走進研究對象的生活中,蒐集文字以外新的研究材料。
此外,實際走入田野也有助了解史料產生的脈絡,這對研究地方社會複雜的權力關係特別有用。例如族譜是研究地方社會變動的重要史料,但光看族譜還是難以理解這是誰寫的?為誰而寫?為何要這樣寫?必須回到歷史現場才能設身處地理解。
我的何仙姑研究更接近「社會史」,透過分析宋代到 19 世紀中葉的史料,探討地方社會的變動,了解信仰與社會如何相互建構彼此。
廖小菁藉由何仙姑這把鑰匙,解開宗族勢力下泛珠江三角洲地區祖姑崇拜的成因。目前她的研究足跡已延伸到有許多廣東移民的馬來半島,探索何仙姑信仰於 19 世紀中葉之後「過番」南洋的故事,分析海外華人如何透過信仰化解衝突、凝聚認同。
「何仙姑的故事還沒寫完!」廖小菁躍躍欲試地說。冥冥之中似乎有股力量,引導著她遊走在不同國度,看見影響華人社會最核心的內幕。
本文轉載自《研之有物》。原文請<點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