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弗拉迪米爾.普丁(Vladimir Putin)下達動員令的那一天,我碰巧遇見了一位莫斯科的老朋友。我們去了基督救世主主教座堂附近的一家咖啡館,通常會有很多年輕人聚集在那裡,但在那一天,也就是2022年9月21日那一天,店裡冷冷清清的,而且在少數有人的幾張桌旁坐著的都是女性客人。「大概是怕有憲兵來查,男人都躲在家裡了。」我的朋友是這樣推測的。就連他也覺得自己不安全。雖然已經快五十歲了,但他曾在軍隊服役,被禁止離開俄羅斯。這位朋友向我談起他的兒子:他的兒子31歲,在莫斯科有一份穩定的行政工作,還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是上戰場的最佳人選。「每隔幾個鐘頭我們就會通一次電話,我在逼他走。」他的兒子拒絕了,認為這些都和自己無關。無論是戰爭、徵兵、前線、死亡,或是做逃兵和自願投降後要去的勞改營,這些都與他的生活毫無關係。然而做父親的有不同的看法,我朋友相信,這都只是時間的問題,他的生活早晚會受影響。「只要他們需要更多兵力,就會找上我們所有人。」因此他精心策畫讓兒子出境。他不和其他人討論計畫,不寫下來,也不傳訊息。計畫就是讓他兒子買好機票,在出境時出示作為幌子的回程機票,逃到伊斯坦堡去。他執拗地說服兒子,懇求他,碎念他,吼他:「你快走啊!」我朋友的心都碎了。我們碰面的兩天之後,他打電話給我,告訴我他的兒子才剛出發,要飛到土耳其去。他說,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看到他。
雖然我朋友為此很痛苦,但他做的是正確的決定。因為俄羅斯總統在2022年9月將戰爭的影響從烏克蘭擴大到自己的國民身上了。9月底開始,像我朋友的兒子這樣的年輕人都被動員走了,街上看不到他們的身影。房屋管理員、披薩外送員、電表抄表員或警察會將動員令帶給你,徵兵巴士穿行於莫斯科市區,任何人都可以報名參軍。誰要是抗議反對戰爭,就會被銬上手銬送到前線。我日夜與朋友和熟人們討論、傳訊息,談的是邊境管制、孩子們、難民庇護申請以及西方世界的生活。俄羅斯在2022年9月底就基本上對役齡國民關閉邊境了,很多我認識的人已經在這之前離開了。
戰爭早就開始了
2022年,戰爭再度降臨歐洲,掀起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最大的動盪,深深改變了歐洲人的生活。但這種程度還只是剛開始而已。普丁罪惡的侵略戰奪走數萬烏克蘭人的生命,摧毀數百萬人的家園,令他們成為了流離失所的難民。歐洲大陸陷入巨大的經濟危機,沒有人知道這場危機會在何時結束,又會帶來多大的影響。貨幣迅速貶值和物資短缺在許多國家掀起動盪,就連南半球也不例外,所有人都不得不共同承擔這場戰爭帶來的後果。這一切的起因並非地緣政治的大國競爭或資本主義的投機戰,都不是。罪魁禍首其實是普丁、普丁的政權,以及他的支持者。他們並沒有受到壓迫,毫無發動戰爭的必要,卻以帝國主義的姿態入侵鄰國,給全世界帶來可怕的後果。
我第一次採訪普丁是在1999年底,當時這位政府首腦面頰瘦削,表現有些靦腆。他顯得笨拙而僵硬,說俄語的時候經常用一些官腔的詞組,聽起來很冗長。普丁那時表現得像是希望和西方建立良好的關係,他談到民主和合作,共同打擊恐怖主義以及經濟合作。不過,我那時並未真正相信他。我認為他是一名具獨裁者氣質的情報員,畢竟這位總統甫一上任就血腥入侵車臣。儘管如此,我也從未想過在二十多年後,當時見過的這個人會在他的地堡向全世界發出核武威脅。
在這一點上,普丁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現在的重點只在於:有誰在何時察覺到這個人不能信任?之所以探討這個問題,是因為這個時間點具有高度的政治意義。正是由於西方的輕信、友好以及強烈的信任,普丁才得以坐大。美國前總統小布希於2001年表示:「我看著這個人的眼睛,看進他的靈魂,我發現他真誠、值得信賴。」這項錯誤的判斷還被許多人引用過。德國前總理施洛德(Gerhard Schröder)也曾為普丁背書,稱此人為「無可挑剔的民主派」。施洛德在多年後又多次重申這一點,但這位前總理在那時早就是幾家俄羅斯企業的寡頭了。就連和他同黨的很多社會民主黨的政治人物,也都拒絕看到這位克里姆林宮掌權人身上顯而易見的特質,即便在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以後也是如此。不僅是社會民主黨,其他的德國政黨,像是自由民主黨、基督教民主聯盟,甚至綠黨,都有人樂意被普丁矇騙,更不用說公開支持俄羅斯和普丁的左翼黨和另類選擇黨了。德國人都在說這個人的好話,等到俄羅斯入侵烏克蘭,這些信任普丁的人才突然大吃一驚。德國政治人物、德國商人和德國某某組織的代表人都「深感震驚」和「失望」,這些人表示:「我們從來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但是到底怎麼會沒想過?普丁入侵烏克蘭的這場戰爭,早在2014年俄羅斯併吞克里米亞時就開始了。他們只要有認真觀察、認真傾聽過就會發現。
西方國家政治人物和商人們的幻覺助紂為虐,令普丁得以在今日以這種方式威脅全世界。德國直到2021年都還死死限制國防預算,與此同時,卻越來越依賴俄羅斯進口的天然氣,占比由2012年的38%上升至2021年的55%,理由是俄羅斯的交貨狀況一直很穩定,雖然當時的狀況已經不是如此了。普丁之所以多年來在國際關係中如魚得水,就是因為有許多人相信他,有許多人低估他。這些人認為,只要他們積極與普丁對話並尊重他,任何合作他都會願意。對普丁特別有利的誤解有兩個:一是假定他其實是個好人,只是很容易被冒犯;二是擔心要是他不在了,俄羅斯的情況會變得更糟。但說真的,還能更糟嗎?
開戰的三個理由
俄羅斯軍隊在2月24日清晨襲擊烏克蘭,在莫斯科家中的我當時正在睡夢中。《線上時代週報》(ZEIT-Online)編輯部在早上五點半把我從床上叫醒,我還來不及喝早上的第一杯茶呢,就在寫頭條新聞了。我在那篇報導中警告,這場戰爭不是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地方事務,而是對全歐洲的威脅。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後,我就收到了第一批的讀者回應。某位女性讀者抗議說,這根本就是兩個前蘇聯成員國之間的事情,質問我為何要嚇唬大家,聲稱「我們」也受到威脅?幾個星期後,有位忿忿不平的男性讀者寫信給我,他表示:普丁不會對我們開戰,他只是在反擊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幾個月後,我在讀者回信中讀到:「普丁之所以威脅德國,只是為了反擊我們向烏克蘭提供武器」和「北約挑釁俄羅斯」之類的意見。這又是在為普丁開脫,假定他很無害,再次嚴重地低估他。
這也是為什麼我要寫這本書。在我寫下這些話的時候,發生激烈對戰的舞台仍然是烏克蘭,儘管如此,這場混合型大戰主要針對的對象卻是我們。普丁想要埋葬自由民主。他攻擊歐洲的生活方式、安全和經濟生活基礎,希望藉由禁運天然氣摧毀德國的工業基礎,他也想控制整個歐洲大陸。由於俄羅斯和歐洲密不可分,這種攻擊就顯得更加危險。俄羅斯前總統暨現任國家安全會議副主席德米特里.梅德維傑夫(Dmitry Medvedev)對波羅的海國家的國民(最近也對全歐洲人民)喊話,也因此暴露出俄羅斯對歐洲文明的看法:「你們享有自由,但這不是你們的功績,而是我們的疏忽。」一個不受約束進行帝國主義擴張和武裝衝突的俄羅斯會是全歐洲,乃至全世界的威脅。這本書講述的是普丁這個人、他的政權以及這個歐洲大陸上最大的國家,是如何無人能阻擋地變得越來越激進的故事。
我的分析與報導背後有三個基本思想。第一點:普丁是在雪恨。就這位俄羅斯領導人看來,蘇聯的解體和這個俄羅斯民族的國家版圖縮小不是一種解放,而是一場災難。他發動戰爭也是在試圖讓時光倒流。他所領導的是對一九九〇年代的反抗運動,他反對自己的國家變得開放,反對多元意見的俄羅斯,反對和俄羅斯聯邦內的各共和國分享權力,也反對和西方簽訂的裁軍條約。俄羅斯對帝國主義的迷戀在最後一任蘇聯總統戈巴契夫(Mikhail Gorbachev)手中結束,普丁卻又將這種迷戀找了回來。義大利哲學家兼時事評論員安傑洛.波拉菲(Angelo Bolaffi)試圖為2022年2月24日這個歷史轉捩點尋找背後的深層原因,他表示,烏俄戰爭是「俄羅斯以武力反擊柏林圍牆的倒塌」。但需要補充的是:以這場戰爭作為反擊的是那些民族主義者和蘇聯帝國主義者,他們認為一九九〇年時不該讓東德國民和非俄羅斯民族的東歐人民從蘇聯的無期徒刑中解放。普丁今日就率領著這些帝國主義者,對抗那些視帝國覆滅和一九九〇年代為解放的俄羅斯人。普丁是在向過去的三十年復仇。
錯估俄羅斯內部情勢
第二點:俄羅斯的所作所為不是在回應我們,而是源於其內部發展的動機。在西方,我們很喜歡問說,我們究竟是做錯了什麼才會惹來現今的局面。然而這對解讀俄羅斯問題毫無幫助。西方從伊拉克戰爭到阿富汗戰爭無疑都犯了錯,但這些幾乎對俄羅斯的政治發展毫無影響。儘管如此,部分德國民眾卻堅信,俄羅斯的情勢及普丁的所作所為都取決於西方的作為或不作為。就我這個駐地記者和半個莫斯科人看來,這樣的看法實在是傲慢得不得了。因為這種觀點是在假設,世界大國俄羅斯的內部發展是取決於西方,或是他們會根據西方的動向制定政策一樣。但是俄羅斯可不是什麼小國。這個橫跨了十一個時區的國家無論是進步了還是倒退了,通常都不是受到西方的影響,統治者做出的決策也同樣如此。普丁是自己在完全自主的情況下決定攻打烏克蘭,對西方發動混合戰的,因為他認為時機已經成熟,西方滅亡的時候到了。因此,我們應該停止貶低他,不要再認定他的所作所為只是在回應那些更強大、更重要的勢力。畢竟,他自己的分量就夠了。
同樣的,用西方國家的歷史視角來解讀俄羅斯也是行不通的。很多人,尤其是美國的歷史學者,努力以西方歷史來說明俄羅斯的所作所為。其中最常見的,就是將俄羅斯侵略烏克蘭類比為德國在東歐進行到1945年才停止的滅絕戰。從來沒在俄羅斯生活過的人才會有這種看法,他們對於從沙皇時代和蘇聯時代殘留至今的歷史遺留問題缺乏意識。這種恐怖的歷史問題從未被解決,深深影響了俄羅斯社會,尤其是統治階層的菁英。在烏克蘭所發生的事,包括一切暴行、犯罪、破壞、劫掠、混亂的作戰策略、空洞的意識形態與紀律渙散,都不是第三帝國的回歸;正好相反,這是俄羅斯歷史傳統的延續,帶著殖民主義、帝國主義和蘇維埃的特色,也是俄羅斯自己發展出來的,不穩定的歷史異常狀態。
激進新民族主義興起
第三點:在我們這個時代,激進的新民族主義正主導著很多國家,而普丁的崛起正是新民族主義引起的現象。新民族主義支配著土耳其、匈牙利和中國,在法國和巴西是最強大的反對派,2016至2020在美國掌大權,而且可能會在2024年捲土重來。普丁證明了一點:新民族主義會導致戰爭,不擇手段地追求國家安定會走向獨裁。獨裁的民族主義沒有溫和的劑量,如果不及時將民族主義者趕出政府,內部的獨裁暴力最終會轉向對外的暴力,對內的侵略也會轉變成對鄰國的侵略。因此,每個選民在投票日都必須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選舉和某些德國另類選擇黨選民所想的不同,沒有什麼「抗議選舉」而故意亂投票,只有將自己的權力交付出去的選舉。為新民族主義解除束縛的那些人必須知道,新民族主義是沒有回頭路的。沒有什麼是一點點民族主義、一點點仇恨,民族主義是一個整體的計畫。俄羅斯為全世界做了恐怖的示範。一九九〇年代末期是從威權過渡到民主的混亂時代,多數已經疲憊不堪的俄羅斯人認為,讓國家穩定一點應該也不會有什麼壞處。他們用自由向普丁換取了短暫的繁榮,這是因為許多俄羅斯人不夠重視他們在獨裁的蘇聯解體後取得的民主成果。普丁在上台後立刻控制媒體,擴張情報機構,操縱選舉並造假選舉結果。即便如此,還是有數百萬人投票給他,而且一次又一次。無論是在2012年普丁回鍋當總統,展開高壓統治後,在2014年入侵烏克蘭後,還是在2016年轟炸敘利亞阿勒坡以後,這些人都支持他。普丁的忠實選民賦予他合法的權力,他們是他的幫凶,使自己的國家淪為全面監控人民的獨裁國家,還發動了一場令俄羅斯人民慘遭反蝕的戰爭。
本書將回溯導致烏俄戰爭的幾個重要節點,並大膽預測之後的發展。首先,我會敘述德國對俄羅斯的幻想,以及這種幻想所帶來的後果。接著,我要談談俄羅斯在一九九〇年代的狀況,不然各位會無法理解普丁為何渴望雪恨。我會提到的有:那場由情報機關和帝國主義者發動但最後失敗的政變,俄羅斯努力想成為民主國家,以及車臣戰爭。然後我會深入分析普丁的統治,分析他從別人那裡借來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政治宣傳軍、各地都有的勞改營及鎮壓的手段,還有分析俄羅斯是如何淪為一個獨裁國家的。最後,在這本書的第三部分,我要來談談這個戰爭中的國家。普丁是如何入侵烏克蘭,他用的理由又是什麼?他是如何將俄羅斯與全世界(以及現實世界)隔離,並動員他的人民參戰?他是如何發動這場對抗西方的聖戰,如何將核武當作威脅的手段?藉由這場戰爭,普丁開啟新的統治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