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趕快逃到海上,我就要出事了
梅爾維爾是名「逃難者」。逃什麼難?逃「商業文明」。
「商業文明」之難,又是什麼難?「商業文明」之難即「豺狼世界」(wolfish world,梅氏用語)給人性帶來的摧毀之難。即人類原本簡樸的本性,因謀生的需要,被扭曲成「文明的虛偽與滿臉假笑的詐騙」(civilized hypocrisies and bland deceits) 之難。
在《白鯨記》的一開頭,梅爾維爾即如此說道:「…每當我發現我會不自覺的站在棺材店門口,看到送葬行列就會跟著他們走的時候,…特別是,想衝到街上,把所有行人的帽子全扯下的時候 - 那時,我就知道如果再不趕快逃到海上,我就要出事了。大海正是我的手槍與子彈的替代品(This is my substitute for pistol and ball.)。」
不逃到海上,他就要殺人,或者自殺了。在這裡,梅爾維爾宣洩出了他對「商業文明」極度的難以忍受。如同梭羅要逃到森林裡,心才能平靜下來;梅爾維爾則要逃到海上,才能得到暢快。
又一個文明的受難者與反抗者! 為什麼美國的文學家一個個都反對「文明」? 因為文學家正是人類中最敏感的品種,他們的五官最敏銳,他們的頭腦最清晰。
當世人正興奮的享受著「文明」帶來的喧鬧、亮麗、方便與快樂時,他們已經看到了「文明」給人類帶來的災難。他們已經在受難了。 於是他們發出了怒吼,提出了強烈警告,要人們看清這個禍害,要高度警覺,要嚴防它如防盜賊。
但人們聽不懂!
人類幾千年來一向就是聽不懂先知的警告。如同在我們所處的21世紀,若有先覺者大聲呼叫:「整天看電視(或電腦)」人的心靈將被毒殺,人類將全數變得愚蠢、貪婪、邪穢、墮落、…趕快丟掉那台「插電的毒品」吧!否則不但你有禍,你的子孫也將有禍了!(2010年後可以換成手機)
人們將全部把那人當成笑話:「彼咧肖的哭爸哭母,是咧哎啥小?我還想換台數位的、立體聲的、60吋的電漿大電視來好好享受一番偉大的科技文明囁!你是咧哎啥小?」 一再被當笑話之後,先覺者也只好先救自己再說了。於是梭羅逃進森林,梅爾維爾逃到海上。
當新英格蘭的士紳、淑女正在天天沉迷於購物、看戲、吃喝、拚錢時,梅爾維爾的足跡已踏遍了好旺角、婆羅洲、馬來西亞、澳洲、印度、阿拉伯了。 就這樣他在世界各地浪遊了4、5年,捕魚、獵鯨、與野人交朋友、住土人的部落。 直至終於膩了,於是他又回到了美國。
梅爾維爾的生平
狂野的狼,逐日變成辛勤的水牛
1846年,他遇見了麻州大法官的女兒伊莉莎白,他立刻被她的那雙藍眼睛電到,志願跳進婚姻的甜蜜的牢籠。於是狂野的狼乃逐日變成了辛勤的水牛。
「豺狼世界」他再也無法躲避了,現在他要去面對了。繁忙、瑣碎的上下班佔據了他七成的時間。他苦悶,但他必須忍受。由於他年輕時曾與「超驗派」(Transcendentalism)諸君往來,也經常去聽愛默生的演講,心中的作家夢早已有了雛形。加上他遊歷過五大洲,對大海、對自然、對人性都有豐富的體驗。他經常講這些遊歷的故事,生動、刺激的經驗,他的親友乃建議他,何不將他的經歷寫成小說,說不定還可以名利雙收呢?
他心動了,在下班之餘,乃夜夜埋頭苦寫,很快的就在1846年5月出版了他的第一本小說《Typee》。內容以他的南海見聞為骨幹,敘述西方人到了「食人肉」的野人國,卻驚奇的發現那兒的人很溫和、善良,臉上隨時充滿溫暖的微笑,所有人都天真的活在大自然中,無須穿衣,也毫無禁忌。陽光、棕櫚樹、舞蹈、海洋…人人快樂,全享受著伊甸園般的幸福。這個主題討好了生活板刻規律,且沒什麼娛樂的新英格蘭人。他一出手便成功了,人們接受了他的書。
因為當時的美國還沒有Discovery、National Geography這類的頻道,連攝影雜誌也尚未出現,唯一能滿足人們對遠方世界的好奇,就只能靠文字。梅爾維爾的小說立刻就被當成增廣見聞的遊記,被廣泛的接受了。
他趁勝出擊,半年內又出版另一本更麻辣的南海冒險小說《Omoo》。 這本比上一本賣更好。梅爾維爾才28歲,便名利雙收了。他開心了,也安心了,乃決定當名職業作家,終身靠賣文維生。於是他在紐約買了間大房子,高高興興的把全家人都接去住。 到1850年為止,他總共出了5本小說,幾乎每本都賣的不錯。雖然不及Cooper的書那麼暢銷,但收入維持他一家人中上階級的生活是綽綽有餘了。
現在幸運之神正陪伴著他,但他絲毫不敢得意忘形,他繼續用他全部的時間精力構思他的下一部,最具野心的大部頭作品──即日後轟動世界的,美國最偉大的海洋小說──Moby Dick(白鯨記)。
這部小說在寫作期間,他曾與他最敬重的文學家霍桑數度討論,大幅修改了數回,才終於在1851年出版。 出版後毀譽參半。但由於內容過於龐雜,資料太多也太厚(上千頁),一般人無法接受,以致銷路奇慘。為了維持他那個大家庭的開銷,他急忙又趕出了下一部小說《Pierre》。這部小說的遭遇更慘,得到文評界一致的惡評,銷路幾乎是零。
他的幸運之神至此轉頭,離開了他,終其一生再不曾眷顧到他身上。 但他不肯接受他的命運,如同《白鯨記》的主角Ahab一樣,他決心要與他的命運拼鬥到底。
接下來的6年間,他馬不停蹄的又寫了5本長篇小說。但幸運之神說走就走,再也不肯回頭望他即使是一眼了。他的書全部滯銷,所有的書全只印一版,就成了庫存。
他終於被擊垮了,意志消沉到了谷底,他甚至得到了憂鬱症。 他灰心透頂,終於確信文學生涯是一場噩夢,決定終生再也不提筆寫小說了。這時,梅爾維爾才38歲。而在大西洋的另一端,日後與他齊名的英國海洋小說家康拉德,在這個年紀才開始出版他的第一本小說《Almayer's Folly》。
身心俱疲的梅爾維爾此時只想丟下一切,再度逃到海上去做個無憂無慮的水手。蔚藍的海洋、廣闊的天空、月光下迷人的暗藍海面、碧綠的小島,…他閉上眼,腦中立即浮現這一切。 但當他打開眼睛,他看到的卻是憂愁的妻子,稚齡的孩子。 他不再是一匹自由的狼了,他只是被關在農舍裡的一隻必須有生產力的牛。
他終於接受親戚的安排,到海關再度去當一名上班族。這回辦公桌一坐便是20年,直到1885年退休。中間他也曾出了幾冊詩集,但都乏人問津。1888年他自費出版最後一本詩文集《John Marr and other sailors》,只印了25本。
1891年9月,帶著長期的各種病痛,外加重度的憂鬱症,梅爾維爾終於離開了這個讓他極度不滿的人間。他過世時,美國所有的媒體,都沒有報導隻字半語。 直到他的百年冥誕,他死後30年,人們才又想起了他,才又找到他生前的著作,一本一本重新閱讀。這一重閱,他們才驚訝的發現美國重量級的小說家早就誕生了,只是半個世紀來,人們都沒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