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時記憶中的繁榮興盛 大里杙的楊勝昌商店

書摘

以前收成的季節,農家一天要煮五頓飯,用竹籃挑到田裡的「割稻仔飯」,裝著一層飯一層菜一層湯,「點心煮麵抑是米苔目,暗頓一定有魚有肉,很豐盛……」楊老闆講到這裡,彷彿熱騰騰的香氣都快冒出來了,那時因為人多煮食多,雜貨店生意好做,「無像後來機械化,買一罐飲料、兩包菸就去田裡矣。」

過去台中最發達的地區—「大里杙」

雖然不如幾代前鼎盛,這間大里老街上的雜貨店,客人依然絡繹不絕,人稱「楊仔」的楊老闆年近七十,體魄仍好,「我欲來去送米啊!」他把一袋三十多公斤的米甩上肩,三歲小孫子跟著蹬上摩托車,祖孫倆像郊遊一樣出發了。

清末「一府二鹿三艋岬」名聲響亮,其實後頭還接著「四竹塹、五諸羅、六大里杙」,舊名「大里杙」的大里是當時台中最富庶的地區;「杙」指綁船的木樁,當年滿載貨物的舟筏,從鹿港進入烏溪(俗稱大肚溪)後,再沿著河寬一公里的大里溪駛進大里。大里因水運之便,在碼頭和福興宮之間形成一條街市,清代曾有詩句「大里杙頭不見天」形容當地商家雲集、人聲喧天的盛況,楊仔的阿祖也在這修街租下店面,接引市場的人潮做生意。

後來陸路發達,大里地位逐漸沒落,但楊仔少年時還看過竹筏航行河面上的景象,直到一九五九年八七水災後,原本在大里國中旁的大里溪改道,河的記憶就遠了。

直到今日,福興宮前的早市依然熱鬧滾滾,街坊阿伯大嬸一路從菜市場逛到楊仔店裡,買把鹽、提罐米酒,流連亭仔腳跟楊太太話個家常,才道別離去。

經歷鹹菜的產銷鼎盛期

掌櫃木桌上挖洞,方便直接投錢。(圖片來源/遠流出版提供)

楊仔回溯,日本時代阿公接手後,小店安上自己名字「楊長發」,附近五個庄只有他們一家店,因此生意愈做愈大,店裡請了十幾個夥計,還進口昂貴的日本龜甲萬醬油、森永牛奶糖,以及日本清酒、紅酒等。戰末實施糧食配給,那時糖珍貴如黃金,有人要用一甲地跟阿公換一包糖,他笑嘆:「若是有換,這馬就發財矣。」(如果換了,現在就發財了。)但在地方上做出名聲的阿公,卻因忙得沒日沒夜,三十九歲就胃出血過世了。

到了爸爸當家,時逢一九五○、六○年代大里鹹菜的鼎盛期,醃漬鹹菜的粗鹽用量大,當時鹽的產銷仍由政府管制,像他家一樣有「鹽牌」的店家生意大好;來自台南鹽場的粗鹽裝進麻布袋,一卡車一卡車地運進台中議長經營的鹽總經銷處,店家領鹽得憑「鹽單」,他記得家裡承租的倉庫,光是鹽便可存放三千公斤,可見銷量驚人。

他生動描繪少年時見過家家戶戶做鹹菜的盛況,農家在年尾稻子收割後種下芥菜,過年前收成,曬完一天放進大杉木桶裡醃漬,一層菜一層鹽,整個人踏進桶子用力踩,再用大石頭壓蓋,三個月後開封。後來農村工業化,這景象只留在大里「鹹菜巷」的彩繪裡,台灣也已不再曬鹽,現在他店裡賣的粗鹽都是澳洲進口了。

在這棟百年老屋出生的楊仔,不論從哪個話頭起,都能說出一段關於雜貨典故與當地風土的故事,而翻開屬於他自己的記憶,最難忘的莫過於早年常跟著爸爸到台中第一市場補貨,父子各騎一台「雙管腳踏車」(車體有兩根橫桿,堅固適合載重)出發,辦好貨後有些自己載、有些請人用「犁仔卡」(兩輪拖車)運回來。

工廠女工帶來生意新高峰

然而爸爸晚年時,因為一大筆十行紙記的欠款收不回來,加上身體不好,錢都投進醫院,同時便利商店興起,店業大受衝擊。最低潮時,家裡去算命改店名為「楊勝昌」,有「日日見財」之意,老招牌的紅漆現已微微褪色,但當年家裡還真轉了運──在爸爸過世前後的一九八○年代,大里附近農地蓋起一間間製鞋、做五金零件的小工廠,成群女工下班後來採買油鹽好煮晚餐,又帶起店裡生意的高峰。

那時楊仔一邊在藥廠上班,每早得先送幾趟貨再趕到公司,「我九點打卡以前,店裡差不多就賺一千啊!」其實回台中上班兼顧店之前,他長年在彰化、嘉義各地藥廠打拚,曾以獨門配方調出幾支大暢銷的藥酒,在外期間,家裡雜貨店全靠太太撐持,街坊鄰居最認得的,也是楊太太那眼尾彎彎的笑容。

一磚一櫃盡顯百年風華

古早紅磚與木格窗櫺洩露了店家的年歲。(圖片來源/遠流出版提供)

兩年前退休後,楊仔陪老伴專心顧店、顧孫;坐在門口籐椅上,吹著穿過亭仔腳的風,他像是一員大將告老還鄉,從商場回到最熟悉的鄰里,做著小買賣。他不時起身招呼客人,笑稱:「佇公司是眾人聽咱的,這馬是咱聽眾人的。」(在公司是大家聽我們的,現在是我們聽大家的。)

楊勝昌商店曾經發達富貴,卻始終有著與鄰里相依的日常氣味,紅磚外牆的老店還保留古早木格子窗,舊檜木櫃上掛著昭和年間的「酒類賣上增進」褒狀;店面走到底一扇門推進去,則是堆滿了孫兒玩具的客廳和臥房,幾代人的生活都能在裡面找到痕跡。

楊仔指著左鄰右舍說,如果不是九二一震倒好幾間藥房、米店等老厝,老街的樣子會更完整,從清代的福州磚、日本時代的木材榫接、戰後到現代的水泥樓房,百年的建築風貌都在其中。

消費習慣隨時代改變了,但他小本生意老實做,還依循爸爸當年的「一打賺兩罐」──他舉例如一箱成打的罐頭進貨價五百,店內便一罐賣五十元,賣完剛好賺兩罐的錢。他一邊感嘆不知店還能開多久,但每逢過年,他和太太還是不眠不休地親手做發粿來賣,自嘲兒女看他們這麼累,「驚甲毋敢接。」(嚇到不敢接。)

然而,彷彿是天性,不用雙手做些東西,沒吃老店做的粿過年,心裡就是有些不對勁,楊仔沒想改變的,或許就是如古早割稻飯般,那種傳統勞力與人情所帶來的豐足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