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器人將消滅貧窮。」特斯拉執行長伊隆‧馬斯克(Elon Musk)在今年11月的股東大會上,語帶神聖地宣告。他指著自家研發的人形機器人Optimus說,未來所有工作都可由機器代勞,屆時人類將不必再勞動,全球經濟規模可擴大十倍、甚至百倍。馬斯克的話,不僅讓投資人鼓掌,也讓許多人如釋重負,彷彿只要讓AI接手,我們就能進入一個「無貧窮、無痛苦、無勞動」的時代。
但同一週,英國《獨立報》(The Independent)卻刊出一篇尖銳的評論:一位軟體公司執行長在論壇上公開表示,他希望人類的勞動成本因稅制與法規變得高昂,讓更多企業「被迫」改用AI。這段話說出了商界多數人不敢公開言說的祕密:AI的推動不只是科技進步,也可能會是一場人力替代的資本策略。
「終結貧窮」或「終結人類勞動」?
馬斯克宣稱,Optimus不僅能跳舞、發糖果,還能改變世界。他甚至告訴Podcast主持人喬‧羅根(Joe Rogan),AI與機器人的正確應用將「打造共產主義烏托邦」,讓人類不再受債務與貧困束縛。這種言論聽來宏偉,卻充滿自我矛盾。馬斯克一方面信奉市場競爭與私人財富累積,一方面又描繪由AI實現的「全民富足」。但若AI與機器人仍屬於少數企業所有,若演算法與生產手段未被社會化,那麼這個「烏托邦」仍將會是少數人壟斷所有生產力的高科技封建制度。
馬克思早在一個半世紀前就警告過:當生產力發展到某一程度,會反過來成為社會的桎梏。AI與機器人正是這樣的例子。它們的生產效率或許無與倫比,但所釋放的「富足」並不會自動流向被取代的工人。正如倫敦政經學院社會學教授理查‧桑內特(Richard Sennett)所言,新資本主義最危險的不是裁員,而是「將人變成可拋棄式的」。在AI時代,這種「可拋棄性」將達到前所未有的規模——從倉儲工作人員到會計師、從設計師到客服人員,都遲早可能面臨被演算法取代的風險。
桑德斯提問:「誰來買?」
美國政治人物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對當前這股AI狂熱提出最基本的質疑:「如果人類被機器取代,誰來購買商品?」這句話不只是經濟學疑問,更是對整個資本主義邏輯的挑戰。生產與消費的循環建立在人類勞動之上,當勞動不再是收入來源,市場便失去基礎。
AI企業對這個問題的回應是「全民基本收入」(UBI)。馬斯克與OpenAI執行長奧特曼(Sam Altman)都主張,由AI創造的財富可用於補貼全民,使人不再依附工作維生。聽起來頗為吸引人,但問題癥結仍在:誰來分配這筆財富?誰決定分配的標準?如果AI生產的價值仍掌握在私人公司手中,UBI不過是資本向國家外包社會安撫成本,並不能改變結構性不平等。
AI泡沫與AI信仰
根據《獨立報》報導,光是2025年第三季,全球AI投資金額便高達八百億美元,且多數尚未有實際回報。這顯然是「泡沫」,卻也是一種信仰——相信AI能拯救經濟、延續資本主義的生命。這種信仰的深層邏輯,其實與宗教無異:當人類的勞動被貶為「成本」,AI便被神化為「創造者」。但這樣的創造,其實是對人性的掠奪。
當我們談論AI的倫理時,最該問的不是「AI會不會有意識」,而是「我們還能不能保有人性」。當演算法取代人際互動、取代創作、取代決策,當人類被迫以「效率」的標準衡量一切,所失去的不是工作而已,而是生活的意義。
台灣政府近年積極推動「AI島」政策,強調半導體優勢與算力布局,但鮮少討論AI對勞動市場的衝擊。當AI滲透於所有包括製造、金融、服務等領域,許多目前中產階層從事的工作機會將逐漸被AI所取代,但現有教育與社會安全網仍停留在工業時代的思維與制度設計。
因此,或許AI革命最終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政治問題。真正需要被「升級」的,不是晶片,而是我們對勞動、分配與人的價值的想像。當馬斯克談論「終結貧窮」,我們該追問的是:他所終結的,是貧窮,還是人類的生存意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