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時候,我們以為自己是來給予的,但更多時候,其實是我們在收穫。」今年榮獲「蹲點‧台灣 最佳服務獎」的政治大學新聞系鄭孟佳說。
今年「蹲點‧台灣」頒獎典禮後的一場小小座談裡,同學們跟部落夥伴齊聚一堂,聊著這15天的酸甜苦辣,更像是老朋友們敘敘舊,分享榮耀,而這些高光時刻的背後其實都藏著一連串跌跌撞撞、不斷滾動調整的過程。
從「哪裡比較好吃」到「哪裡有故事」

「老實說,我們一開始在填志願的時候,超現實的。」
談到為什麼會選台東南迴的部落,政治大學新聞系楊凱傑笑著說,他們一開始真的在查「哪個部落附近吃的最多」,原本還列了好幾個「美食潛力股」。
但很快地,他們把目光轉向了南迴,「撇開吃的,其實我們知道南迴這一帶有很多不一樣的故事,醫療、弱勢關懷、災後重建……覺得如果能在這樣的地方蹲點,應該會看到很多。」
鄭孟佳說,「第一次上山時,我們有看地圖,但不知道『離市區很遠』是那麼遠。」從台九線一路騎上山,彎彎曲曲十幾分鐘,第一次真正踩進「地圖上看得到、但平常不會去」的地方,只能苦笑:「原來偏鄉的距離,不是台北人嘴裡講的『有一點遠』而已。」
另一組是選擇宜蘭大同鄉茂安社區的同學,不論是來自台南的黃薫誼或是來自台北的蔡元禎,台灣的西半部都太熟悉了,所以兩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東部的基地,對他們來說,宜蘭不是溫泉、羅東夜市,而是要再往山裡走一個半小時,才會看見的那個、沒有路燈、晚上開車會有點怕的「真正的山區」。
「漢人原罪」是出發前的焦慮
同學們看起來都跟地方代表們,或是在地老人小孩們打成一片,可是在真正出發前,他們也有很多放在心裡的緊張跟焦慮。
「蹲點‧台灣」頒獎典禮當天,不管是在台上,或是媒體聯訪時都相當活潑的鄭孟佳和楊凱傑被問到在出發前最焦慮的事,他們的答案令眾人不敢相信,活潑外向的他們一開始最怕的是「無法融入」。
楊凱傑表示,「我以前沒有很多原住民朋友,選到部落時,真的有擔心會格格不入,怕不懂文化、怕說錯話。」
鄭孟佳更直接說,從小接觸的教育,常常讓她有一種「漢人有原罪」的感覺。所以剛進部落時,他們總覺得自己「沒資格說話、沒資格指指點點」,擔心自己成為加深傷痕的那個人。
結果真正到了現場,迎接他們的是完全相反的畫面,一到就有人很自然地招呼他們,「沒幾天就把我們當朋友、甚至當孫子。」他們笑著說。
南迴的社區夥伴則笑說,他們感受到的,其實再簡單不過,「一開始看到兩個這麼文文靜靜的小孩,我超緊張,還是第一次接一男一女的組合。」
結果第三天,那兩個學生就穿著夾腳拖、穿梭在部落巷口,跟阿公阿嬤聊天,跟小孩一起被颱風吹到快站不穩,「對我們來說,他們真的就像鄰居的小孩回來住15天一樣。」
在山裡,生日派對與西瓜田
另一頭,在宜蘭茂安社區服務的黃薫誼和蔡元禎也分享了自己在蹲點難忘的回憶。
她們印象最深的是一場「不知道能不能去的生日派對」。
那天,一個小男生跑來跟她們兩位姐姐說:「我今天生日。」兩位同學馬上興奮起來,卻又有點心虛,因為在他們的印象裡,那個家庭的爸媽對外人有點拘謹,平常在文健站門口打招呼,也感覺拿捏著距離。

最後,他們還是決定賭一把,騎了二、三十分鐘的車到山上的便利商店印照片、買卡片和禮物,蔡元禎笑著說「山上7-11的東西真的貴,但當下只想說生日只有一天」。回到村裡時,天已經黑了,門口只有一盞路燈。他們深吸一口氣,按門鈴問:「我們可以進去幫他慶生嗎?」
媽媽說「可以啊」的那一瞬間,兩位同學簡直太感動了,那晚,屋裡擠滿了小孩,大人把難得的肯德基和蛋糕分給每一個人,一群原本「不知道該不該打擾」的大學生,就這樣被拉進部落家庭的圈圈裡。
500GB的影像,到一個轉了彎的專題
不少組別出發前,都在企劃書裡寫下帥氣的目標,像是要拍一支紀錄片、做一套完整教材、為社區拍形象宣傳片……等,楊凱傑笑著說,「我們扛了一大一小兩台攝影機,超認真想要多機拍紀錄片。」
15天內,他們真的每天狂拍,回頭清點素材,硬碟裡躺著超過500 GB的影像,直到開剪那一刻,兩個人面對著滿滿資料夾,同時陷入沈默。最後,他們做了一個痛苦但務實的決定——不是「放棄」,而是「轉彎」,「我們就回到老本行,改做文字專題,搭配我們擅長的數位呈現。」鄭孟佳說。
宜蘭那一組的故事,則是從一片西瓜田開始。

黃薫誼和蔡元禎坦言,他們原本以為,蘭陽溪畔種西瓜的,應該都是當地原住民,直到實際走訪,才發現大部分田地其實是平地人承租、聘請部落居民來工作。
蔡元禎激動的表示,「我們之前完全沒想過『誰有資格種西瓜』『誰有資格送西瓜』這件事。」
當他們試圖拍一支紀錄片,談西瓜田如何改變部落生活時,也踩到了議題的敏感邊界,原本熱情分享日常的阿嬤,一聽到要拍跟經濟作物、土地相關的主題,猶豫了很久,最後選擇婉拒入鏡。
「我們有一度真的怕,會不會拍著拍著,哪天家門口貼一張警告紙。」但正因為看見這些無法簡單說「對或錯」的角力,他們開始學著小心地說故事,在紀錄片裡,他們談的不是「西瓜好不好賣」,而是土地有限、誰能種、誰能決定這裡未來長什麼,那是一堂,比學校任何一門「社會學概論」都更立體的課。
同時,他們也為社區竹筍節的步道導覽寫 DM、整理故事,希望多一點人走進茂安,「看到這個小小村落有多美」。
「我們希望留給他們的,是會持續下去的東西」
被問起「你們覺得自己為社區留下了什麼」,同學們都很謹慎。
黃薰誼認為,「我們不敢說我們真的『留下什麼』,因為那是人家生活的地方。」但他們希望透過她們的努力,替部落帶來更多觀光,讓不論是竹筍節或是屬於社區的故事被更多人看見。

鄭孟佳則是希望那些被他們寫進專題的返鄉青年,能被更多人理解,不再只是「成功案例」,也包括「還在摸索的人」。
中華電信基金會副執行長高世威表示,就「社會議題」的改變來看,15到20天的暑假服務,要扭轉整個結構,說實話不容易,但在「人」身上的影響,卻非常具體,尤其是近幾年,同學們對問題意識、對在地脈絡的敏感度,越來越高。
像是今年有很多組同學,不管是把泰雅古謠重新譜成五線譜,還是探討西瓜田背後的土地關係,抑或是返鄉青年回不回得來的現實壓力,同學們學會的不只是拍片、寫稿,更是從社區的視角,重新拆解問題、尋找可能的解方。
15天的活動,陪伴一輩子的長路
高世威認為,「蹲點‧台灣」專案對同學來說,常常是一堂很深的生命教育課,有人因為蹲點,更確定要走法律、公義相關的道路;有人參加完,才發現自己對人文的熱情,決定轉系、重考,甚至改變整個人生方向,「你要說是兩學分也可以,但如果這兩學分,換來的是他重新看待世界的方式,那就值得。」高世威笑著說。
16年來,中華電信基金會累積了700多位蹲點校友,他們散落在各行各業,有人成為紀錄片導演、有人回到偏鄉工作、有人成為了基金會各計畫的合作夥伴;甚至紀錄片獎的評審、知名導演楊力州也直接來「從蹲點的人才庫挖員工」。
「我們常跟學生說,你不是來參加一個15天的暑期活動而已。一旦你走進「蹲點‧台灣」,我們就會盡量陪你走很長、很長的一段路,不只是陪你15天去看社區,而是希望你以後看世界,都記得這些人、這些地方,也記得,你其實有能力,成為別人的那一點點改變。」高世威笑著為訪談做完美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