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超問題不能亂聽經濟學人和其他簡化的主張

評論

台灣有甚大的貿易出超,帶來很多國際壓力及其他問題。今年美國依出超而對台灣課較高的所謂對等關稅,要台灣赴美做鉅額投資,且可能要求新台幣升值。最近經濟學人雜誌又批評台灣的出超,並依大麥克指數認為新台幣要大幅升值。長期出超確實對台灣有些不利影響,但眾多對出超問題的主張卻也不見得正確。本文主要想評論有出超就是不對這個觀念,以及用大麥克指數或其他購買力平價指數來訂定滙率的主張。

出超如果是自由市場經濟決定的現象,其實並不是件不道德或破壞國際利益的事。貿易出超是一個國家賣給外國一般財貨的總值高於向外國買的總值,於是從外國收到的錢大於付給外國的錢,而使本國擁有更多錢的現象。如果把川普、馬斯克、和黃仁勳分別都看成一個國家,他們過去都對別人和其他國家有很大出超,所以現在有了很多錢。但他們很高興甚至自傲,別人也常很羨慕而不是指責他們。如果某個國家都是或有很多這種「有出超」的人,該國對其他國家就會有出超。所以指責該國出超就和指責有錢人累積更多金錢一樣不見得有道理。台灣做為出超國家,當然要注意出超的負面影響,但也不能太沒自信而以為出超都是自己的錯。

在國際上出超可以被指責的一種情況,是該國用補貼、傾銷、或其他不公平的方式出口太多產品而得到出超,並傷害其他國家的產業和就業。但這種情況該處罰的是那些不公平政策,也就是造成出超的原因而非出超本身。採不公平政策的國家和用詐欺獨佔手段的人,不管有沒有得到出超或賺到大錢,都該被處罰。

出超對其他國家另一個重要可能問題是它的後果。如果全社會和全球只有固定的金錢總量,富豪及出超國家拿走更多錢之後,其他人和國家就會有金錢和貨幣供應量不足,以及通貨緊縮和不景氣的問題。十八世紀重金主義就是因此而主張一國要追求出超,而反對別國的出超。現在很多人和國家喜歡自己出超而不願自己入超的思想,不少是重金主義的遺毒。二十世紀凱因斯的總體經濟分析則指出,若有些人的支出小於收入,社會及世界整體就會因需求不足而使生產和所得下降,使經濟衰退。所以一國的出超即使不來自不公平政策,除非有其他國家能夠且願意讓自己的支出大於收入,否則也可能對大家造成傷害。

不過這兩種出超造成不景氣的傷害並不一定要以消除出超的方式來解決。如果富豪和出超國家把累積的錢轉借給其他人,讓他們有錢可以增加支出,出超對整體景氣和生產的傷害就可以降低或消除。第一次能源危機油價暴漲之後,石油輸出國家得到鉅額出超,但因為它們把這些賣石油得到的美元回流到美國等國家,所以全球經濟仍得以順利運轉。台灣多年的出超也大部分是存到美國或到各國投資,因此各國若適當運用,就不太會傷害世界經濟。另外和金本位時代不同,現在各國也可用信用擴張,也就是增加貨幣供給量的方式來提供額外的購買力,以維持全球生產和經濟。但如果一直是同樣的國家分別在出超和入超,這些方法將使入超國家負債及信用擴張太多,或有太多資產被外國買走,因此也可能會有不滿甚至真正的問題。

二次大戰之後的幾十年,世界經濟的出超或貿易不平衡的問題,主要就是靠美國願意接受入超及大量增加美元供應量來應付,而長期能互惠互利,或形成一個共生結構(請參閱 陳博志,世界經濟還可以加速成長嗎?看,125期,2012年11月,收錄於 陳博志,後全球化時代的新世界格局,華人希望文化出版,2025年)。但近年美國認為這種方式對它不利,所以要有新的辦法,包括用關稅阻礙出超國對美國的出口,以及要求出超國去美國做實質的產業投資。這兩種方法,特別是實質投資,若好好安排,可以是較合理的做法。

相對於美國現在要求的較複雜方法,很多人想到的是要求出超國貨幣升值,因為升值若使其出口品必須賣貴一點,該國的出口和出超很可能就會減少,而進口則會增加。而要升值多少才好,有人主張要由外滙市場用浮動滙率決定,有人則想用某些經濟指標來計算。但兩種方法都有很大的問題。
浮動滙率乃是一種用學術包裝的意識型態或教條,不是真正學術或科學的推論結果(請參閱 陳博志,滙率該由市場決定的主張是假科學,台灣經濟研究月刊,42卷1期,2019年1月)。1950年代Milton Friedman主張,在自由經濟下各種價格都由市場決定,滙率這個非常重要的價格當然該由市場決定。但這主張並沒有學理依據。一般產品價格由市場決定的理由和利益,是自由競爭市場均衡決定的價格會使產品的邊際生產成本等於消費者心中的邊際價值,依個體經濟學理論,這可以使相關的社會福利達到最大。但外滙和本國貨幣的供給都不是由它們的生產成本決定,相對於貨幣的價值,印鈔票的成本非常的低。貨幣和外滙也不能提供需求者直接的效用或滿足,因此外滙市場的供需均衡根本沒有一般產品市場那種使邊際生產成本和邊際使用價值相等,而使相關福利最大的作用。把一般產品市場的理論用在外滙市場乃是理論的濫用。

何況外滙的供需不只來自進出口的需求和供給,現在金融交易和投機性供需的金額遠大於進出口相關的供需,因此外滙市場決定的滙率不只不能使社會相關福利最大,也常不會使進出口相等而消除貿易出超。從國家福利的角度來看,滙率不只直接影響進出口,對國家經濟也會產生多方面的影響,若真要改善社會福利,滙率必須考慮其對物價水準、所得、和就業等眾多影響再決定。外滙市場在投機力量的影響甚至操緃下,不只可能和社會福利背離甚多,更常有很大的短期波動,而造成經濟和金融的不安定。所以實際上各國都不願真正放任市場去決定滙率,只是大家也不敢去挑戰浮動滙率的教條,而在口頭說要由市場決定,或利用這教條指責別人干預市場。

外滙市場既不能決定合理的滙率並消除出超,不少人就想到要用購買力平價這個比浮動滙率還古老的方法,也就是主張物價較便宜的國家該依較便宜的比例升值。這次經濟學人用的大麥克指數就是其中最簡化易懂卻也很荒唐的方法。

購買力平價這種觀念或方法主要的基礎是經濟學中的一物一價法則,亦即若沒有任何運費等等障礙,自由交易將使同樣的產品在各地換算成同一種貨幣的價格相同。因為若某物品在某國的價格較低,人們就會把它賣到較貴的國家,因此當地價格會因為供應量減少,及以出口增加使貨幣數量上升,而使價格上漲,而外國則因為供應量增加而下跌。除此之外,出口的增加也可能使該國貨幣升值,因此換用外國貨幣算的價格也會上升。這些力量就會使兩國的價格趨於相等。

依這樣的假設,物價普遍較低的國家可能有出超,外滙市場也會使其貨幣升值。因此可主張物價較低和有出超的國家即使採用固定滙率,也應該讓其貨幣依物價較低的程度升值。大約一百年前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時,Gustav Cassel即曾想用這種比較相對物價的方式,重新訂出適當的滙率。但一百年來眾多的學術研究並未能證明這種做法是適當的,也不能證明在採取浮動滙率制度時,較低物價的國家之貨幣會快速升值來使它和外國的物價相近。所以除非在物價上漲率甚高的通膨時期,否則這個理論雖然看似有道理而有趣,卻沒有什麼解決問題的能力和用處。

這理論或主張不太有效的主要原因是做為其基礎的一物一價法則和現實有甚大的差距,很多產品在各國影響價格的因素並不相同,因此價格也常有很大的差距而沒有調整的壓力和必要性。大麥克恰好是個很好的例子。現任哈佛大學教授的Kenneth Rogoff  1996年就曾在Journal of Economic Literature 這本全球最專業檢討各項經濟理論的刊物上檢討購買力平價理論。他當時就指出,大麥克在各國的價格差距極大,瑞士的價格超過美國的兩倍,是中國的五倍。他說大麥克成品通常不能由一國賣到另一國,是非貿易財,所以基本上就沒有很大的力量把不同國的價格拉近甚至拉平;大麥克中有很多投入品也是非貿易財,其成本(如工資和房租)在各國並不相同;各國的稅制也不同;各國的市場結構或競爭不同(例如麥當勞在台灣會面對較多小吃店、早餐店、和便利商店的競爭);各國的大麥克也常有不同的內容搭配。所以大麥克在各國的價格沒有理必須相同,根本不符合購買力平價主張的基本假設。早就有一流學者在一流雜誌指出問題,經濟學人現在還運用台灣大麥克比美國便宜很多而主張新台幣要大幅升值,實在不符合它做為極有水準之雜誌的形象。

依學理和過去經驗,即使用多種產品價格編成指數而非只用大麥克一種價格,購買力平價還是不能有效預測或決定滙率,因為大部分產品都和大麥克一樣,並不符合一物一價的法則。台灣的物價雖然比美國和一些先進國家便宜,但那並非台灣現在有鉅額出超的原因。台灣最近出超的主要直接原因是ICT和半導體產業的超高國際技術競爭力。而這競爭力來自長期的技術努力及一點運氣,像是台灣挖到石油或黃金一樣,而非來自台灣的低物價。全世界依賴和搶購台灣晶片並造成出超的情況,和石油輸出國家出口石油而有鉅額出超很像,大家不是因為產油國物價低而向他們買油,而是只有他們才有夠多油出口。若那個國家、學者、或雜誌因為沙烏地阿拉伯出口石油得到出超而要求沙國貨幣升值,大概會被當成瘋子。但台灣卻受到這樣的壓迫,很多台灣人還以為出超真的都是我們的錯,而且新台幣就該升值。

出超確實對台灣產生不少利弊,我們應該多研究思考如何運用其利益而減少其弊害。面對外國的不滿,我們也該合理讓資金回流入超國,或前往那些國家做適當的投資。但我們不宜沒有主見而人云亦云。我們也不宜把房價上漲及所得分配不均這類因素和對策都很多很複雜的問題全歸罪於出超,或以為可以靠升值來解決,而忘了也該研究採取其他政策(請參閱 陳博志,房價的生理學、病理學、和藥理學,台灣經濟研究月刊,41卷2期,2024年2月;貿易出超國家貨幣就該被迫升值嗎?台灣經濟研究月刊,44卷4期,2021年4月)。

限於篇幅,本文無法多談其他問題,只舉一個例子來呈現很多主張思考的不足。經濟學人主張新台幣升值可以提高一般人的福利,其理由大概是升值可使進口物價及出國旅遊的成本降低。這講法外行人很容易懂。但台灣出超多由半導體高科技業的成功所造成,經濟學人也說升值對半導體產業影響不大,那麼升值若能減少或消除出超,就是要那些現在已經很辛苦,經濟學人說佔就業70%的傳統產業承受出口、產量及就業的下降。但那些因升值而失去工作和所得的勞工,變成沒錢可買東西了,還能因升值使進口物價下降而得到比以前更高的福利嗎?高競爭力產業造成的出超,要以嚴重傷害低競爭力產業及其勞工的方式來應付嗎?所以不要亂聽那些簡化的教條和主張,出超和很多經濟問題都要更深入和多方面的思考,以及更多較直接解決問題的政策。

本文的討論也顯示,美國的關稅應該針對那些採取不公平政策的國家,特別是得到不公平政策支持的產品,而不是出超國家。美國應該要求出超國家將所得的外滙回流美國。出超國也可到美國投資美國能發展而可有適當競爭力的產業,或者是可幫美國維持及創造就業和生活品質的產業。出超國若做了足夠的投資及資金回流的努力,美國沒必要也不應該再對它施加關稅和貨幣升值的壓力。

(本文摘自《看》雜誌第273期,-出超問題不能亂聽經濟學人和其他簡化的主張 陳博志授權轉載)

back to top
navbar l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