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在華府政策圈浮現的「Core 5(C5;核心五國)」構想,即由美國、中國、印度、日本與俄羅斯五國所組成的強權協調架構,若不是刻意釋放的試探氣球,至少反映出美國戰略圈內部,一種正在成形的世界觀轉變。
C5的構想並不以價值、制度或功能性治理為核心,而是直接回到最古老、也最直白的國際政治邏輯:由少數真正具備實力的強權,直接協調彼此關係,以降低衝突成本並管理競爭風險。C5的提出,不禁讓人想起電影《教父》中五大家族的權力分帳,而非戰後自由主義制度所強調的多邊治理。
從形式上看,C5 與聯合國安理會的 P5 類似,都是強權共治的安排;但兩者之間仍存在關鍵差異。P5 至今仍必須透過制度語言,以及戰後由美國霸權主導的多邊架構,來維持其正當性;而 C5 幾乎不再試圖進行制度包裝。凡是不在核心圈內的國家,無論是否為民主國家、是否長期承擔體系成本,在這樣的設計中都被視為非必要參與者。這種去制度、去道德化的權力分配方式,本身就高度契合川普式(同時也是現實主義式的)的世界理解:國際政治不是共同治理,而是強者之間的直接交易。
若從更深層的結構角度來看,C5 與其說是一種新的國際秩序想像,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對霸權過度延伸(hegemonic over-stretch)的理性回應。當一個主導性強權同時背負過多安全承諾、制度維持成本與跨區域衝突風險時,真正可行的選項往往不是再投入更多資源,而是縮小力量投射範圍、降低義務和承諾,並重新界定哪些風險值得承諾、哪些風險可以被管理或轉移。從這個意義上理解,C5 反映的不是霸權的自信擴張,而是一種帶有防禦性色彩的治理重新安排。
這種重新調整的邏輯,也清楚體現在 C5 的成員安排之中。從表面看,C5 將中國納入核心協調架構,似乎象徵對中國地位的承認;但從結構設計來看,這樣的承認並非無條件的讓渡,而是伴隨著高度刻意的制衡配置。日本、印度與俄羅斯,分別在東亞、南亞與歐亞大陸與中國存在長期且難以消解的地緣政治矛盾,使中國即便被納入共治框架,也難以在自身勢力範圍內形成完全不受牽制的主導地位。換言之,C5 在形式上承認中國的結構性地位,但在實質上,卻透過成員組合本身,將制衡內嵌於架構之中。
進一步說,C5 的外表雖然呈現為多邊強權共治,其內在結構卻仍然是二元的 G2。正如 Jennifer Lind 最近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The Multipolar Mirage〉一文中所指出的,當前國際體系並未真正進入多極,而是呈現高度集中的雙極格局。
中國在經濟規模與綜合實力上,已經超越冷戰高峰期的蘇聯,成為真正意義上跨過歷史大國門檻的競爭者;而美國,則仍是唯一能在全球層次與之長期對峙的行為者。與之相對,其他經常被視為「多極候選者」的國家,仍存在明顯的結構限制。德國與日本雖在經濟與科技上高度先進,但其軍事動員程度與安全角色,長期不足以支撐全球性權力投射;俄羅斯未能在與烏克蘭的區域戰爭中建立壓倒性優勢,反而暴露其國力天花板;印度的經濟潛力雖然可觀,但在軍事投入與整體能力上,仍未達到歷史意義上的大國結構標準。因此所謂多極,更像是一種政治預言,而非權力分布的現實描述。
在這樣的雙極結構下,C5 背後的邏輯就昭然若揭。一方面,它讓美國得以在勢力範圍層次上,維持自身的「門羅主義」,集中資源確保西半球與關鍵全球節點;另一方面,刻意在中國的勢力範圍周邊,嵌入三個具有深層地緣政治矛盾的行為者(日本、俄羅斯和印度),使中國即便被納入治理框架,也必須在多重牽制下運作,而難以形成主導。C5 因而不是對中國霸權的單向承認,而是一種在承認結構現實之下,試圖在地緣政治上也牽制中國的治理設計。
C5背後的理路,是否反應中國取得了長期追求的「國際敘事勝利」,並非真正值得關注的焦點。關鍵不在於北京是否獲得象徵性的地位紅利,而在於華府是否已在心理與戰略上,開始接受一個權力重新分配的世界。若美國願意在某種安排中,將中國視為共同治理者而非主要競爭者,這至少意味著,美國內部某些戰略規劃者已經默認,中國在若干傳統權力指標(例如工業製造能力與能源生產能力)上,已經超越美國的現實。
這種美國中心的治理重構,帶來可能代價的最大承受者,恐怕不只是競爭對手,而是長期被視為美國戰後安全體系成員、並據此自我約束的傳統盟友。戰後80年來,某些地區在安全、經濟與政治選擇上高度配合美國體系,甚至在關鍵時刻被要求放棄原本可能存在的戰略選項,以換取體系內的安全承諾與制度保障;但在 C5 這樣的權力設計中,這些歷史投入並未轉化為入場券,反而可能成為被重新計算、甚至被邊緣化的背景條件。
更深一層而言,C5 所反映的是美國以往和盟友間建構的戰略承諾可信度,正被逐步侵蝕的現實。當戰略規劃愈來愈以成本效益、風險可控性與承諾密度作為核心衡量標準時,安全承諾便不再是原則問題,而是管理問題。在這樣的邏輯下,某些長期被視為高度敏感、不可觸碰的安全議題,可能被重新定義為強權之間可內部處理、可被重新定價的風險,而不再需要明確的制度紅線或公開保證。
當霸權們開始以交易取代規則,以強權協調取代多邊制度,以勢力範圍取代共同治理,未來可以預見,國際秩序的重心將從制度競合,轉向強權之間對世界的重新分割;而在這樣的世界裡,那些曾經因信任體系而自我約束、或是在地緣政治當中處於弱勢的行為者,恐怕將最早、也最深刻地承受治理收縮所帶來的結構性風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