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多天的最後一夜。
從一九八二年十二月開始籌備創業,到二〇〇七年十二月十日,九千一百四十天—整整二十五年又九天。
創業的路走到盡頭,亞力山大也停在那裡。
再慘都還有希望,所以不能放棄
那一夜,是我人生中最沉重、最無法逃避的。
在那之前,我都還沒放棄,只是現實逼得我必須停下來。與其說是決定,不如說是沒有選擇了。
我告訴自己,必須成為最堅強的人。但同一瞬間,也有雙腳拖著沒有魂的身體前行的感覺。
記得那是凌晨一點,我約了所有高階主管。
當我走進那個房間,看到那些一路和我一起成長、共同經歷成功與風雨的夥伴,那一刻,我整個人都塌了,膝蓋也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我說:「對不起,我沒能把亞力山大撐下去。」眼淚,在那一刻止不住地流下來。
全場靜默。沒有人哭,但我知道,他們都聽進去了。沒有人逃避,也沒有人埋怨。大家像是還沒有放棄,就像過去一次次遇到困難那樣,準備接受任務,繼續再努力。
是的,我真的很需要他們,需要他們的不放棄,也需要他們陪我面對後面那些不容易。因為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找接手的人,讓會員能繼續運動,讓員工還有工作,也讓那些我們花了許多心血打造的場館,能夠被延續。
我請了會計師和律師,真誠地說清楚所有狀況。不掩飾、不美化,除了希望大家能夠理解、相信。也讓他們有足夠的資訊去面對團隊,去安慰辛苦努力的夥伴們。
我也告訴他們,我們的機會,與最壞的可能。請大家相信,我會盡全力去找接手的人。也請大家協助,對會員誠實地溝通,跟會員抱歉,並懇求能給我們一點時間。
至於會員的物品,也請放心,我們會妥善保管,分批通知他們前來領回。
而各分部的場館務必要保全好,這樣我們才能夠順利找接手的人。
有關同仁們最後一個月的薪水,也請放心。若公司無法支付,協助申請墊償基金,盡快讓大家領到。
最後的守護
幾個小時後,就是亞力山大正式歇業的記者會。
我們該怎麼面對會員、媒體、輿論?
在還沒找到接手人之前,那一夜,對每一個人來說,都是最漫長、也最難熬的。
我辜負了他們的期待。但我看到的,不是崩潰,而是一群戰友。他們像以往一樣,準備上陣。這一回,是為了最後的守護—守住員工的希望,守住會員的信任,守住那個承載無數人記憶的地方。
在我的眼裡,他們就像母親護著孩子,沒說怕,也沒有埋怨。那份勇氣與體諒,我永遠不會忘。
現在回頭看,也許那時,他們心裡還相信—唐老師應該還是會撐過去,不會讓大家失望。只是那一次,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那一夜,我一直想著—再怎麼慘,也要盡自己所能,盡力挽回。不行,也要讓一切有秩序地結束。
「對不起,亞力山大走不下去了。」
這是我在亞力山大歇業記者會上,對著全台灣說的話。沒有藉口,只有責任。
我記得:我誠實地告訴大家:亞力山大必須停下來。我懇請大家給我們一點時間,因為我們正在努力洽談接手者。
我們沒有逃,也沒有放棄,仍在為會員和員工,努力找到一條妥善的路。
輿論的快速定調
事件發生後短短幾天,消基會就召開記者會,號召會員集體訴訟。
多年後,我常想,如果當初能多和他們溝通,讓他們理解我們的情況、處理方案與進度,事情是不是會有可能好些?這是我至今仍質疑自己的一件事。
媒體與輿論也很快定了調,給我們貼上「惡性倒閉」的標籤。
那時,我們還在拚命處理:員工打電話給會員致歉、說明情況,懇請再給我們一點時間。
我自己甚至鼓起勇氣,厚著臉皮,上了 TVBS方念華的節目,說明並道歉,幾乎是哭訴,懇請會員多給我們一些時間。
事後回頭想,我始終相信那時候不是沒機會,只是沒有人願意讓我把努力做完。
讓接手的人能經營下去
可能很多人以為,那時的亞力山大應該不難找到接手的人。因為,我們有很棒的場館、先進的設備、高價值的會員,還有難得的專業團隊。這些,都是我們花了二十多年,一點一滴打下來的核心優勢。
但我心裡很清楚—那時,不容易有人敢接這家公司。因為接下來要面對的,不只是經營挑戰,還有媒體、會員、員工、消基會與輿論等層層壓力。
那段時間,台灣仍在承受雙卡風暴後的重創,整體消費環境低迷,許多企業都在努力調整體質與策略,要找到願意接手的對象更是不容易。
那時,我們也做了許多調整,但節奏掌握失當、方法考量不足,反而讓市場信心下滑,業績如溜滑梯般急速下跌。再加上龐大的固定支出,要找到願意承接整個公司的人,幾乎不容易。
所以,唯一可行的做法,就是讓接手者只承接場館和設備,繼續提供會員使用;至於公司本身的責任與後續問題,就由我一個人承擔。
當時雖然有人來洽談,但多半是單點:有人只要信義店,有人只要永和或高雄,有人不要游泳池、美容、餐飲。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考量,但我想的是,這樣對會員及員工來說,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回頭看,我承認,那時的我或許有些太完美、太死腦筋了。)
雖然我已經不在其中,但總是希望原有的連鎖規模能盡量維持,因此希望接手方能把那七家最新、最完整、地段最好的場館一併承接。這七家場館的安排,也剛好能照顧到全台多數會員的需求。而最重要的是,經過詳細評估,在這樣的布局下,接手者是能夠穩定經營下去的。(其中一家因房東不願轉合約,最終未能交接。)
最後,有一位我敬重的企業家出手承接。
一切的談判,都是從會員權益出發,也同時希望接手者能經營得下去。這樣,對會員或對留下來的員工,才是真正最好的選擇。在會員的權益部分,我原本堅持要守住會員每月只需支付五百元清潔維護費的原則,讓經營者有空間繼續經營下去,會員的抗拒也能降到最低。
但隨著外界輿論升高,合作方承受來自多方的壓力,情勢也越來越艱難。最後,對方將費用調整為每月一千元。雖然和我原先的想法有落差,但礙於時間,擔心會員再沒有耐心等待,只能簽下這個方案。
雙方並約定,由接手方準備一筆交割款,交由其指定律師保管。待場館與設備完成交付後,他們先扣除交接過程中必要的調整費用,餘款再由債權人依程序合法分配。
亞力山大未取得其中一分錢。
我的唯一出發點,是讓接手的人能經營下去。因為只有這樣,會員才有地方持續運動,部分員工才能留下,「亞力山大」這四個字,也才能延續。
一切安排好了,卻越來越難
原本以為,事情終於有了方向:場館保護、房東轉約、場館設備出售合約、場館設備點交、通知會員、收取會員和解書、行政交接……該做的,我們都做了。
然而,越接近交接,外部的輿論就越緊張。其他同業趁勢而起,那些等待的會員,也隨著時間過去,信任與耐心一點一點被消磨。
因此接手方腳步慢了下來。事情就這樣,一天比一天更難。會員一個個離開,最後留下的,只剩三分之一。
「亞力山大」這四個字,接手方最終也不敢再用。
關於品牌,我多麼希望它能繼續存在。
法律上,品牌本來也可以獨立於公司之外延續,但在某單位呼籲與輿論壓力下,「亞力山大」卻失去了留下的機會與空間。不是因為沒有價值,而是沒有人敢接手。
為此,我確實非常傷心、不平、沮喪,直到多年以後,才慢慢釋懷。
當時的氛圍裡,接手的人很可能被誤會,甚至被貼上「白手套」或「共犯」的標籤。
這個社會,有時候真的很令人無奈。當年,我努力救的不是自己,是亞力山大多年累積的運動氛圍,是那個大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