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習」的第一堂課:找到為自己學習的理由

書摘

作者簡介

吳緯中


台北市私立開平餐飲學校教師,畢業於淡江大學英美文學研究所。

曾經擔任過編輯、行銷和業務,在不同的行業打滾過,而終於在三十三歲那年,毅然轉換人生跑道,離開辦公桌,不再和「電腦」打交道,而去與真實的「人」打交道,成為了毫無背景的菜鳥老師。
在教書前,對老師的生活總有夢幻、不現實的想像;原以為,自己是來教學生的,殊不知,自己所做的第一件事,卻是學習。
第一年的時候,對別人說起自己是老師時,仍會感到害臊,常常會質疑自己:「真的是一位老師嗎?」
幾年後,開始能坦然自居為人師。然而,他內心曉得,這是他這幾年所帶過孩子們的功勞;沒有他們,他無法成為老師;是他們讓他相信,他可以成為老師。

自有意識以來,學習的記憶對我而言都是被動、盲從、機械式地重複。

小學、國中、高中,在這一條蜿蜒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認知與啟蒙的教育河流中,水裡的生態系和有機體卻異常地貧瘠。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學正在學的這些,國文、歷史、數學、理化……等等分化破碎的科目和我的人生究竟有什麼關係,沒有人說得清楚,也沒有人費勁去問。

我和我每個階段的同學們被不明就裡的知識,或一堆片面、浮光掠影的知識所搪塞。我們好像每晚駛入大街小巷的垃圾車,反覆壓縮、填入人們丟進的廢棄物,強力擠進車廂,最後再被冰冷地傾卸。

每日每夜,周而復始地在我的腦裡也重複這種裝填、倒出知識的過程。這就是我青少年時期對學習的所有印象。

被翻到破爛的英文辭典

一九九六年,國三的我在家裡儲藏室翻箱倒櫃,意外發現了老爸買的一卷錄影帶,那是《悲慘世界》在倫敦的皇家亞伯特音樂廳十週年的紀念演唱會。

好奇的我將影帶滑入錄影機,在沒有中文字幕,渾然不理解歌詞含意的狀況下,主角尚萬強(Jean Valjean)迎向苦難時虔敬純澈的音色,女主角芳婷(Fantine)在絕望深淵時淒切哀柔的歌聲,小女孩珂賽特(Cosette)無依無靠時唱出單一的想望,卻讓我內心抒情脆弱的特質徹底崩潰,跌入了一個比現實更真切的劇場世界。

於是,我著魔似地,抱住了家中僅有的一本遠東英漢辭典狂翻猛查,將錄影帶附的歌詞小冊子註記得密密麻麻,然後每天反覆倒轉、播放,一個月過去了,我已經能背唱出幾乎每一首歌曲。

接著,我欲求不滿而迷上了音樂劇,來回進出當時宜蘭唯一的CD店「邁阿密」,搜刮一齣又一齣的音樂劇:《歌劇魅影》、《西貢小姐》、《屋頂上的提琴手》……

高中畢業前,我的遠東英漢辭典被我凹折得軟爛不堪,我也因而愛上了英文;說得更準確一點,我不是愛上英文,而是愛上了英文為我開啟的一個新世界。

這樣的一個偶然,改變了我人生的選擇和我學習的經驗,也是我大學、研究所非英文系不讀的原因。追根究柢,也是我今天站在孩子們面前,教他們英文的原因。

然後,我告訴他們,今天選唱這首曲子,不只是因為我個人的生命經驗,更是因為這首歌曲的含意。

啟動學習的自主性

自小受的教育,讓身為學生的我們,只懂得吸收、接受由上而來的資訊,但有沒有不同的可能呢?

在我所在的學校裡,老師不再向下餵食、灌輸、教導,而是竭盡所能,啟動孩子們學習的自主性,將學習的權力歸還給學生,每一個有意識、有主張、有脈絡的生命手上。

學生可以被啟發;事實上,當每位學生都被啟發,知道他們原來可以不一樣,可以不再處於被動的姿態,他們就能翻轉學習的天平,產生學習的欲望。

經歷這番「角色顛覆」的洗禮之後,多元性和生命力才得以開始在每個人的心裡流竄,「學習」兩個字也才被重新賦予意義。

柏拉圖曾是亞里斯多德的老師,他尊敬他的老師,但談到真理時,亞里斯多德說:「吾愛吾師,但吾更愛真理。」(Plato is dear to me, but dearer still is truth.)老師教授、學生學習,似乎是萬年不變的真理,但觸碰到深沉學習的欲望時,這個「真理」卻需要重新被反思,被顛覆,老師和學生之間的權力關係需被打破。

而反轉之後,這種取回主權的學習,才會變得無比的實際、有覺知、有價值。

學習的動機來自內心深處

在這樣角色翻轉的學習模式中,我最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就是:萬一給學生自主權時,他們反而不想學,會不會只是激發出孩子們懶惰、墮落的天性呢?

二○一六年春天,我和開平餐飲的夏創辦人、政大的鄭教授,和幾位台灣偏鄉小學的校長前往奧地利第二大城格拉茲(Graz),參訪當地實施開放式教育的小學,看見了很多與我任教學校類似的教學場景,希望汲取奧地利的教學經驗並帶回台灣。

在踏入第一所KPH小學時,我們便大開眼界。

校園內,孩子們學習的場域似乎無所不在,而所有的學習也都由學生自己主導,他們自己可以選擇有興趣的主題,和自己喜歡的人一組,並照著自己喜歡的方式學習。

KPH小學沒有統一的課本、固定的座位、報時的鐘聲、一致的進度、制式的學習模式;孩子們散落在校園各個角落,教室成了他們的遊樂場,看來一片混亂,毫無秩序。

在這個令人眼花撩亂的學習現場,我觀察到一個統合起這些分歧畫面的共通點;讓整體呈現出美妙和諧的,是孩子們臉上因學習而滿足的笑容。

聽見校長溫朵(Widorn Daniela)分享起這種教學背後的思維與底蘊後,我更是深受震撼。

她說:「我們追求一種個人化的學習,在這裡,每個孩子的學習方式都無法被複製。我們的老師不『教』學生什麼,因為學習的責任不在老師,而在於學生自己;他們學習也不是為了別人,所有的學習都是為了自己。學生該成為自我學習的主人、自我學習的大師;而學習的動力,來自他們的內心深處。」

校長溫朵解釋,當孩子們發現可以主導自己學習的軌跡時,他們是相當興奮、充滿動力的。

沒有懶學生

這時,參訪團中有一位問出了一個很直接的問題:「在課堂上如果遇見懶惰的學生,有孩子不想學的時候,該怎麼辦?」

校長溫朵臉上閃過一抹疑惑,彷彿這個問題從來不曾在她的潛意識裡出現過,驚訝這個對她理所當然的問題竟會被問出來。

她反射般地直截回答:「我從未看過一個懶惰的學生。」

溫朵接著解釋,學生之所以懶惰,是被「造就」成的,絕沒有一個天生懶惰的學生;所以絕不要標籤化學生,當你認為一個孩子是懶惰的,他就是懶惰的。當孩子不學的時候,不是因為不想學,而是大人把學習變得無聊、僵化,令人窒息。

當老師命令學生去做這個,去做那個時,他們學習的開關就會關閉。

你愈用嚴厲、嚴謹、組織化的方式去帶他們,他們就愈會關閉自己,然後逐漸「造就」成懶惰的孩子。

校長這股對孩子學習本能深沉的信念,衝撞了我另一股根深柢固的信念。

雖然我也在一個開放式的學校裡擔任老師,但當了幾年的老師,骨子裡還是藏匿了一絲懷疑:「每個孩子真的都渴望學習嗎?」畢竟從小到大,實在看見太多在課堂中偷懶、擺爛的學生。

在台灣,也許我們需要的,是更多還原的過程。

還原孩子被汙染的純淨,還原大人欲壓迫的無奈。無論積毒多深,相信終能將孩子慢慢還原成起初熱切學習的本質,找到學習的樂趣。

學習鑲嵌在生而為人內化的基因裡,好像生物渴望求生的意志。回想嬰孩時期,我們學習翻身、學習走路、學習複雜的語言;只要是正常人,都想要往前進。而這種向前的驅力,就是一種學習的本能。

而台灣的教育,處處充滿了限制與要求,讓一朵朵等待綻放的花,凋萎在扼腕與捆鎖中。難怪在參訪回程的路上,鄭教授感慨的說:「我們真是個自殺的民族,把學生教笨了、教懶了、教得沒有自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