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幽默與微笑對抗充滿歧視的世界 崔佛.諾亞和他偉大的母親

書摘

作者簡介

崔佛.諾亞


  美國當紅喜劇演員,混血,來自南非。
  母親是南非科薩族黑人,父親是瑞士籍德裔白人。
  現為美國《每日秀》(The Daily Show)主持人。
  剛獲頒MTV Movie & TV 最佳主持人與艾美獎。
  被《時代雜誌》選為2017年十位引領下個世代的領導人之一。

那個沒有車的星期天,我們巡迴了三個教堂一圈,最後如往常一樣回到白人教堂。當我們走出羅斯班聯合教堂時,天色已晚,只有我們在路上。一整天搭著沒完沒了的小巴,從混種族教堂到黑人教堂到白人教堂,我已經累壞了,那時至少已經九點。在那些日子裡,因為所有的暴行跟暴動,你不會想要那麼晚還在外頭。我們站在傑利克大道與牛津路的街角,就在約翰尼斯堡富裕白人郊區的中心,看不到任何小巴,路上空空蕩蕩。

我超想轉頭跟我媽說:「你看吧?這就是為什麼上帝希望我們待在家裡。」但是我看一眼她臉上的表情,我就知道我最好閉嘴,有些時候我能跟我媽嗆聲──但不是現在。

我們在那等小巴來,等了又等。在種族隔離制度下,政府沒有為黑人提供大眾運輸工具,但是白人仍需要我們過去擦他們的地板、清他們的廁所。正所謂需求為發明之母,黑人於是就自己創造出自己的運輸系統,一個由私人企業所掌管的非正式公車路線網絡,這完全是非法營運。因為小巴市場完全不受監管,它基本上就是有組織的犯罪。不同的公司經營不同的路線,他們也會相爭哪裡歸誰管。賄賂和走後門是家常便飯,有很多的暴力事件,也有大筆的保護費支付來防止暴力。你絕不能做的事就是跟敵對的公司搶路線,搶路線的司機是會被幹掉的。因為不受監管,小巴也很不可靠。它們要來,就來;不來,就是不來。

受「種族歧視」而苦的母親與孩子

站在羅斯班聯合教堂外,我真的已經站到睡著了,卻一輛小巴也看不到。最後我媽說:「我們來攔便車吧。」我們走了又走,過了大概一輩子那麼久之後,一輛車開過來停了下來,司機願意載我們一程,我們就上車了。但我們往前開不到十呎就突然有輛小巴從右邊衝出來,超到我們前方,把我們給攔下。

一個祖魯族的司機拿著 iwisa 下車,那是一枝巨大的傳統祖魯人武器──基本上就是幹架用的棍棒,用來敲碎對手頭骨的。另一個傢伙,他的哥兒們,從乘客座那邊下來。他們走到我們這輛車的駕駛座旁邊,一把抓住載我們的那位先生,把他揪出來,就開始用棍棒揍他的臉:「你為什麼搶我們的客人?你為什麼載人?」

看起來他們是打算殺了這傢伙,這種事我時有所聞。這時我媽說話了:「喂,給我聽著,他只是幫我個忙而已。放過他吧,我們坐你們的車就是,反正我們本來就打算搭小巴。」所以我們就下車,上了小巴。

我們是小巴上唯一的乘客。南非的小巴司機除了是殘暴的黑幫之外,大家都知道他們開車時也很愛跟乘客抱怨,大放厥詞。這司機是個特別容易不爽的司機,我們一邊開,他就一邊開始訓斥我媽亂搭不是她先生的男人便車。但我媽是不會任由陌生人教訓她的,所以她就叫他不用多管閒事,但當他聽到她講科薩語時,他就整個爆炸了。大家對祖魯女人和科薩女人的刻板印象,就如同對他們男人的刻板印象一樣根深蒂固。祖魯女人很乖巧順從,而科薩女人愛亂搞會偷吃。現在可好了我媽就在這裡,他的部族敵人,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科薩女人──更別說其中一個還是混血兒,不但是個淫婦,還是個會跟白人上床的淫婦。「喔,妳是科薩人,」他說:「這樣我就懂了,難怪會隨便上陌生男子的車,噁心。」

我媽不斷斥責他,他不斷侮辱我媽,從前座對她破口大罵,在後照鏡裡比手指,變得越來越凶悍,直到最後他撂下一句狠話:「這就是妳們科薩女人的問題,妳們都是妓女──今晚妳該學到一點教訓。」

他開始飆車,開很快,完全不停,只有在十字路口才慢下來看看有沒有車,然後就繼續狂飆。在那個亂世,死亡離每個人都不遠,當時我媽有可能被強暴,我們可能會被殺,這些都是可能發生的選項。但那時我沒有完全意識到我們所處的危機,我實在太累了──一心只想睡,而且我媽表現得非常老神在在。她沒有驚慌,所以我也不知道應該要驚慌。

「很抱歉我們讓你生氣了,bhuti。你可以在這裡讓我們下車──」

「不行。」

「真的,沒關係。我們可以走路──」

「門都沒有。」

他在牛津路上奔馳,車道空蕩蕩的,沒有別的車。我正好坐得很靠近小巴的安全門,我媽坐在我旁邊,抱著小嬰兒安德魯。她看著窗外奔馳而過的馬路,靠過來我身邊輕聲說:「崔佛,他在下個路口慢下來的時候,我會把門打開,然後我們就要跳出去。」

她說的一個字我都沒聽到,因為那時我已經完全睡死了。當我們來到下一個紅綠燈時,司機把油門稍微放輕了點檢查左右來車。我媽靠過來,把安全門拉開,抓住我,就用盡全力把我丟出去。接著她抱住安德魯,像一個球一樣彎曲包覆住他,就接著在我身後跳了下來。

一切像一場夢一樣直到痛楚打醒我。碰!我重重跌在柏油路上,我媽跌坐在我旁邊,我們翻了又翻滾了又滾。我現在全醒了,我從半夢半醒之間突然變成這是什麼鬼啊?最後我終於停下來,我站起來,不知所措。我四處張望,看到我媽已經站起來了,她轉頭看著我大叫。

「快跑!」

所以我就跑,她也跑,沒有人像我跟我媽一樣那麼會跑。

這很難解釋,但我就是知道該怎麼做。這是動物的直覺,這是在一個暴力永遠在醞釀隨時等待爆發的世界裡長大,就會學到的直覺。在黑人區,當警察帶著鎮暴裝備還有裝甲車、直升機突然出現的時候,我就知道:找地方躲,快跑快躲,這我五歲大就知道了。如果我過的是不一樣的生活,從一輛疾駛中的小巴被丟出來可能會讓我很困惑。我可能會像個白痴站在那邊說:「發生什麼事了,老媽?為什麼我的腳這麼痛?」但是我沒有半句廢話,老媽叫我「快跑!」我就跑。就像一隻瞪羚從獅子旁奔逃一樣,我快跑。

那兩個男人把小巴停下來,下車來追我們,但是他們一點勝算也沒有。我們像一陣煙一樣,我想他們應該覺得很不可置信吧。我還記得回過頭看到他們一頭霧水、只好放棄的表情。這是怎麼回事?誰料得到一個帶著兩個小孩的女人能跑這麼快?他們不知道他們遇上了瑪麗維爾學院運動會的冠軍保持人。我們一直跑,直到我們跑到一個二十四小時的加油站,跟警察報警才停下來,那時候那兩個人早就走了。

我仍然沒有頭緒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我純粹是靠著腎上腺素在跑。我們一停下來,我就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往下一看才看到我手臂上的皮膚全都擦傷脫皮了,全身是傷,血流不止。我媽也是,我小弟倒是沒事,真難以置信。我媽用自己的身體包住他,所以他毫髮無傷的脫困。

「那是怎麼回事?我們為什麼要跑?!」

「你什麼意思,『我們為什麼要跑?』那兩個男的差點就要把我們給殺了。」

「你又沒跟我說!你就直接把我扔出車外!」

「我明明有說。你為什麼沒跳車?」

「跳車?我那時候已經睡著了耶!」

「所以我難道應該把你留在那邊讓他們把你殺了?」

「至少他們殺我以前會先把我叫醒。」

我們就這樣你來我往,我實在對於被丟出車外太困惑也太生氣,以致於我沒有理解到,我媽其實救了我一命。

等到我們喘過氣來,在等警察來載我們回家時,她說:「至少我們現在安全了,感謝上帝。」

我那時才九歲,自以為比她聰明,這次我不再保持沈默。

「才不是呢,老媽!這才不是要感謝上帝!當車子發不動上帝叫我們待在家裡的時候,妳早就該聽祂的,很顯然今晚是惡魔要騙我們出來。」

「不是,崔佛!這不是惡魔的作風,這是上帝的旨意,如果祂要我們在這裡,一定有祂的道理……」

沒完沒了,我們又回到同樣的話題,爭論上帝的旨意。最後我說:「聽著,老媽,我知道妳愛耶穌,但是或許下禮拜妳可以叫祂來家裡找我們。因為今天晚上真的一點都不好玩。」

她咧開嘴開始大笑,我也笑了出來。我們就站在那裡,在半夜路旁加油站的燈光中,一個小男孩和他媽,手腳沾滿了血跡與塵土,在痛楚中縱聲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