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籍台灣女婿 用攝影記錄下他愛戀的台灣

書摘

余白 Hubert Kilian

  法國巴黎人,1999年初次來台,2003起於此定居,以記者為業直至2016年。

  15年來,記錄了隨著時間流逝的情感以及城市投射出的陰影,並看作是上演著都會生活的舞台,過客一批批的消逝,而景物依然。

  拍過臺北、金邊、北京,於臺北、巴黎、京都舉辦過攝影展。

  個人網站:www.hubertkilian.com

我後來才明白,沒有「臺北人」,就走不了這趟追尋臺北的旅程。這些令人摸不透的人影,我必須進入他們的腦袋。他們或許路過或許停下腳步,他們身上那種無法模仿的風格又增添了幾分神秘氛圍。這些島民,生活在一個不存在的國家,他們到底是誰?他們背後藏有什麼被迫噤聲的故事與民族悲劇?這些封閉的目光和黑炯炯的眼眸想說些什麼?他們為何一臉疲憊?他們走過哪些心路歷程?

他們或許是離鄉背井的流民,跟著流亡到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來到這裡,或許是兩岸統一的謊言下被迫噤聲的受害者,而這個謊言經過千錘百鍊後宛如儀式般莊嚴。他們一起住在島上,但被複雜的疆界分開,相隔遙遠。儘管如此,他們無從選擇的被受制於小島的地理環境。這吸取無以數計、被歷史打得支離破碎的野心、還有被企圖再造過去中華或日本榮光的夢想攪得心灰意沈的人生。諸多命運被這個幻影撕扯、磨蝕,最後被一一遺棄在一個沒有名字、但美的蠱惑人心的小島上。

(圖片來源/幸福文化提供)

時空的斷層

走在臺北街頭,置身於公私空間以一種不易覺察的方式夾雜並存的地方,能感覺到背後藏著好些故事 ; 關於挫敗、空等和鎩羽等說來話長的故事。也能窺見一些被小心守護的秘密,也聽得見三緘其口的沈默。不過那些不被識破的海島秘密,卻被這些臉孔意味深長地透露出來。臺北人賦予這座城市厚度並與之共鳴。

我從1950 年代法國黑白偵探電影得到靈感,追逐那些能夠表現看不到時間印記的臺北的人物,讓他們定格在宛如梅爾維爾(Jean-Pierre Melville, 1917-1973) 和費里尼(FedericoFellini, 1920-1993) 的電影故事中。在一個「劇本潛力」每分每秒在每個街角不停變動的城市中,街道被賦予某種風格並暫停在一種荒謬情境中,進而允許各種虛構狂想奔馳。我試圖走近那些在路上迴旋著他們生命的人,走近那些用生活刻畫空間的人,走近那些用歷史讓流經的歲月停下來的人。我希望透過居民創造這座城市,因此這些居民成為我的同夥,根據我的劇本完成了定格、美學、超時間以及經典的臺北。

噤聲的故事之貌

我有意拍一些高貴的「嘴臉」,他們都有型有款,個性突出,體格魁梧壯碩,身上的裝扮能講很多故事,有頭髮抹油膏、被紅色霓虹燈照得發亮的中年男人,有濃妝豔抹、踩著高跟鞋的老鴇。我把他們放在謹慎構思的佈景中,洩露一些禁忌的逸事,真的假的都有。我再花點心思,將臺北塑造成人物肖像裡富麗堂皇的背景,而這些人物的外表很容易吸引觀眾走進恆常不變的虛構故事,有時雖岔出主題,但散發詩意,像這些老態龍鍾的地痞流氓和骨頭都快要散掉的老流鶯的流言蜚語。

我以治療的名義,在這座城市裡為自己書寫一個偵探故事,雖然客觀上來說它不怎麼美麗,但我希望它能散發蠱惑人心的魅力。

於是為了催化這股「劇本潛力」,我拍攝臺北居民甚於拍攝臺北。我思索著都市環境與那些創造它、生活其中的人之間的關係。除此之外,我也希望進一步了解都會整體如何影響生存,也試著給它們定義。我把人放在場景中央,以便讓他們的影子投射到寂靜的房屋外,一扇門半掩半開著,似乎可以通往過去的深淵,窺見那些已經不在的人以及曾經發生的悲劇,也讓美麗明目張膽地綻放。我尋找居民的眼神,同時走近他們的臉孔,讓都市的輝光反映在他們的眼珠上,我希望從他們的眼眸裡讀到臺北的倒影。

(圖片來源/幸福文化提供)

歲月的氣息

走向不認識的路人,拿著鏡頭瞄準他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下一番工夫才能培養出基本技巧,並消除被拍攝者的敵意。我一直喜歡用28mm 35mm定焦短鏡頭,取鏡時就不得不走近人才能把人物和景物放在同一個畫面。在這麼近的距離下,我們能感覺他們、細讀他們,同時領略他們稍縱即逝的美,這比任何其他一切都更能表達一座城市。

在這方面,臺灣很特別,但也不是那麼簡單。臺灣人對外國人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友善。臺灣籍的攝影師不時抱怨沒受到相同的禮遇,比方拿菜市場說吧,大清早的菜販們以為我飛了十四個鐘頭來拍他們的攤子。在三重的夜晚,常有人在路邊請我喝啤酒或吃水果。我總是受到熱情招待,也常引人哈哈大笑。時間久了,我比較明白攝影師在公共場合應該扮演的角色及其限制。

我學習面對陌生人,說服他們給我一秒鐘的時間拍攝他們的臉孔,以表達我一直在尋找的故事,同時要卸除對方的防線。這美妙的一秒鐘讓街頭攝影變成世上最快樂的一件事。它應該是一種獨一無二的分享 ; 雙方一起享受空間、光線、一霎那,而不是竊取一幅圖像,挪為己用或做商業用途。

另外,這一刻並不需要任何語言,甚至得避開交談的陷阱,對話只會破壞外在的真實感。此外,還沒交涉前就要按下快門,反過來的話經常只會不了了之,照片再也見不到天日。我常被一些不太信任人的店家詢問來意,我捏造一個到處都行得通的回答,消除他們的猜忌與顧慮:「我在做藝術性的紀錄。」這個彆扭可笑的說法常能讓那些態度最保留的人不再抗拒,只是當我神經病罷。世界各地都一樣,斷然拒絕拍照甚至態度粗暴應可以被當成社會適應不良、個人創傷的跡象,但臺北很少發生這種事。

(圖片來源/幸福文化提供)

失憶的未來

走在路上,路人能嗅聞你,看出你拍照的態度是否真誠,你必須態度真誠才能贏取陌生人的信任。我後來體認到,除了願意深入到第一線拍照外,這種難以掌握的短暫關係也是決定照片的品質的要件。這種藝術能透過對攝影工作的省思,以及思索攝影師在公共場合的角色漸趨成熟。臺北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城市之一。這十幾年來,白天夜晚任何時候,就算我走到最偏遠的市郊勞工住宅區或最晦暗的工業區,也從不曾遭受威脅。

只有一次,我在臺北汀洲路的市場裡,有位屠夫拿著菜刀追著我跑,他以為我騷擾他的老母親,其實我只想拍一張照片。2010年,在三重臺北橋附近,有個混混騎著白色小綿羊靠近我,他不准我拍一棟破破爛爛的房子。起初語氣還算溫和,但後來變得很凶悍,他告訴我房子裡住有妓女,但我並沒有看到,她們會把我當成警察。對於這種說法,我難以相信,起初一笑置之,但很快就收起笑容,因為這時出現兩臺小綿羊,上面各載著兩名同樣凶神惡煞的傢伙,他們看起來不打算對我和顏悅色的樣子。

經過這麼些年,壓過這麼些馬路,經歷過無以計數的闖蕩、奇遇,我終於認同了這座城市,讓臺北變成我的城市。拍攝過程中相遇的每一個臺灣人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我衷心感謝他們。

內容來源:《臺北原味:法國異鄉人的攝影獨白》幸福文化出版授權轉載。